沈阶面无表情。
他对这位女郎从豫州乡野请出山,与谁都自来熟的谋士,不熟。
簪缨听到严二的回报,陷入了沉思。
她之所以一直试图联盟尹家堡,便是因为此堡恰好占据在黄河的济水东段,北边与北朝的冀州接壤。
这一处水陆要冲,既可以切断青州通往兖州的漕运供应,二若转头投向北朝,便可以接济冀州渡河,继而直取青州。
虽然眼下,尹家堡看起来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可簪缨一日摸不清那边的底细,就一日不能安心。
基于此种考虑,她也不能出兵镇服,以免把一个可能为友的盟家变成敌人,这才派了舌灿莲花的严兰生三顾茅庐。
簪缨凝眉沉思几许,“我亲自去一趟。”
鸢坞在东莱郡, 离济南郡可是不近。
得知簪缨又要出远门,任娘子挺着微微显怀的孕肚相送,满眼的心疼, “才从泰山郡回来, 又要出门……娘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安全为上啊。”
“任姊姊放心, 我身边的人足够的。你不要操心我, 保重自身才是。”
青州六郡, 簪缨已经四处跑习惯了,不夸口说乘舟车如履平地, 至少不觉有何辛苦。
一年多的光阴, 将这原本弱骨清肌的女子, 削琢出柔韧而秀拔的风骨,那如柳的细腰与修长的双腿虽仍纤细, 却绽放着一种动如木发的活力。
驻守在坞外茅草棚的昙清方丈见车队离坞,连忙跟上去。
闻听优昙华要去济南, 他忙不迭毛遂自荐:“小僧便是济南人士,尊者若想了解当地情况,不妨带上小僧,愿为尊者分忧!”
可怜这个七十来岁的得道高僧, 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子面前自称小僧, 还甘之如饴。
簪缨虽有几分顾忌此人,恶感是没有的,想了想, 左右是顺路, 点头同意了。
昙请方丈大喜, 路上得知簪缨要去拜访尹家堡, 主动为她介绍那里的情况。
“这尹家堡是当地的一个大姓宗族建立起的堡垒,堡内的居民不都姓尹,却无疑都依附于尹家。所谓百室合户,千丁共籍,千人聚而推举一人做主。这座城坞常年闭锁,其中依山引水,修林务农,自给自足,不起纷争。”
车厢里,簪缨身边的阿芜听了,从马车外一道骑青驴的身影上收回余光,忍不住插嘴道:“听起来很像一个桃花源啊。”
老方丈坐在另一辆与之并驾齐驱的轺车,相临的那面掀开扃帷,他只要在不劝化簪缨皈依的时候,便很正经,悲悯地叹息一声,“若是桃花源便好了。”
“现今统领尹家堡的年轻人叫尹真,原是尹老堡主的外孙。那位尹老堡主老衲有幸结识,是位义薄云天的仗义之士啊,可惜当年被人出卖,他的结义兄弟向冀州郡守献出尹家堡的地形图,卖友求荣。其后北朝聚兵打来,尹家堡一度沦为冀州的后花园,受到种种剥削。
“直到十几年前,南朝发动第三次北伐之战,趁着北朝分身乏术,派兵肃清青州,夺回了一部分疆土,就包括尹家堡在内。老堡主的小女儿与青州节度使生出了情谊,结为连理,生下一双儿女。
“可谁知,哎,乱世当道,南北边境之战不绝,在又一次北朝的南征之战中,那青州节度使见城池难守,竟领走了所有驻兵弃家而逃,害得尹家堡化为铁蹄下的焦土。少堡主拼死带着胞妹的孩子逃出重围,自此痛定思痛,不再相信任何外来者,加固堡垒,自立图强,依据山水险势固守不出,对南北两朝也是两不相帮。”
老方丈说得口干,打了个佛礼,好心对簪缨道:“阿弥陀佛,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尹家被咬了两次,每一次都是血泪教训。尊者想要撬开这座固若金汤的顽城,只怕不易。”
簪缨对尹家堡的动向该打听的都打听过,与昙清方丈说的大差不差。
严兰生更是向她直言,说现任的堡主尹真仿佛有应激之症,终日刀不离身,极度不信任外人。
说白了,尹家堡是和北胡也有仇,和南人也有仇。
簪缨知道这一趟不好办。
但如今洛阳之战已进入决战阶段,两地的传信有延迟,她不知此刻小舅舅那边的战况到了哪一步,沈阶却提醒她,需提防北朝分兵围打青州。
簪缨一听便懂了,这是围魏救赵之计。
一旦青州危急,便可引卫觎回防,从而使北朝解除洛阳之困。
她从不低估自己在小舅舅心中的分量。
她不做他的软肋。
既有隐患,她便预防。尹家堡这个据守黄河的兵家必争之地,已到了不能不重视的程度,幸而这一年来她也不曾闲着,她统筹青州各地的壮丁,按每人的素质,强者补兵,弱者补户,也算聚起了一支能战之师。
沿途,簪缨派手下掌事,去秘密通知麾下堡坞的部曲,分小股多批地暗潜向黄河南线,以防万一。
且务必隐蔽行事,既不要被冀州方发现动向,也要避免引起尹家堡的疑心。
途经东阳城的时候,簪缨部署已毕,时近仄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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