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命的重量。连她的恨意都只微芒一现,然后她又只是灰败地坐着。
珍卿在心里叹息着,爱与恨的巨大鸿沟,时间也不一定能抚平。她言简意赅、尽量坦诚:
“我有一位姑母少年失恃,他的父兄未尽教养职责,她离家出走后漂泊于江湖间,曩日饱受风尘跌宕之苦。我作为侄女,今日道途相遇,不能坐视亲人被难而置之不理。姑姑,不知能否如此称呼您?”
不知从哪一秒钟开始,景红姑死水般的眼睛,开始落在珍卿的面庞上,她眼睛不能传递丝毫的快乐,却能够传递蚀骨的惨痛:“他打过你吗?”
珍卿按着手指点点头:“祖父常用戒尺打我,偶尔戒尺不在手里,就地捡根树枝也能打人,打完了还会关在祠堂,不给被褥也不给饭吃。”
景红姑又怔怔落泪了,她拿着茶壶自己斟起茶,放下茶壶粗鲁地抹一把眼泪,抽了一下鼻子:“隔壁的余二嫂,不撺掇你偷拿金银首饰,不挑唆你偷偷望外面跑?你父母的事人尽皆知……村上人拿你们当人看吗?”
珍卿眸光轻轻一闪,现下她能完全确定,她定是她的姑姑杜红珠了。珍卿闭上眼微微点头:“小时候,余二嫂常在我耳边叨咕,叫我偷祖父的钱走到外面去,村上人戳脊梁骨的话很多,我自幼听了无数。”
景红姑惊诧地张着嘴,又若有所失地闭上,垂下眼帘问她:“那你为甚?——”
“为甚”什么?景红姑自己也感到迷惘:为何什么?为何不恨呢?为何心里不是一阵水煎一阵火熬,为何不是有时咬着牙想杀人,有时候想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天涯海角永不回来,让那个老畜生见鬼去呢?
珍卿长长地叹了一声:“好叫姑姑晓得,我生下来病怏怏的,自会吃饭就在吃药,吃点不洁净难克化的,不是上吐就是下泻,五脏六腑不拘哪里不好,一夜半宿的不能睡。因此上,我自幼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好吃好喝的做个混吃等死的闲人罢。不论别个说什么甘甜话,嚼的什么蛆,左右我也不在他家开饭,更不上他家炕上睡觉,他们如何与我什么相干?”
陆三哥听得垂首暗笑,这倒是小妹能想出的心思、说出的话。如此,她不少行为就能解释了,她虽然画画写文章积累了不小的资望,但似乎没有兴趣让世人把她看得太清楚,因为成名成家必为盛名所累,给生活增加太多纷纷扰扰。
景红姑忽然又哭又笑:“呵呵呵……原来是我错了,是我钻牛脚尖,使我自堕红尘泥淖,落得今日下场吗?”
珍卿想站过去安慰,可红姑大约不需要苍白的安慰,珍卿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
“姑姑,人生在世不过吃喝二字。不妨把爱恨先都放下,看一看人间烟火,过过人该过的日子,姑姑若能否极泰来、得享后福,也不负祖母宠溺姑姑的眷眷之心。不然,祖母她老人家在天有灵,看姑姑恹恹欲自弃于世,该是多么痛心疾首啊!”
景红姑已然被珍卿说动,可她红着眼睛怔然良久,眼中陡然迸出强烈的仇恨,咬牙切齿地嘶声说道:“可我好恨啊,他败光了家业,霸占我娘的嫁妆,还把我当成牲口虐打,逼得我人不人鬼不鬼……一切都是他害的!”
陆三哥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够了。虽然小妹跟红姑隔着长长的桌子,但从那种地方出来的人,十有八九身上染着病。陆三哥走过来搭话:“景女士,我是杜小姐的未婚夫,我看您身心不安,谈话可以到此结束。请景女士先去洗漱用餐,再请大夫来为您检查诊治,您那一条有旧伤的腿,若是还能诊治,最好到大城市认真疗治,若日后痊愈还能良于行走。”
景红姑虽然不是绝顶聪明,却晓得这后生的心思,他是这丫头的未婚夫,自不必对她这个半路姑姑有甚感情。她这些年看尽炎凉世态,受尽打骂虐待,她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何况只是这一点不恭敬。
景红姑心神上受了大刺激,恍恍惚惚地受他们安排。三哥先叫人服侍她洗澡换衣裳。洗过澡的红姑坐在朦胧的穿衣镜前。昔日丰满白润的十七岁少女,经过岁月的磋磨侵蚀,她的颧骨变得这么高,脸庞变得这么黄,还有满脸的蜡黄瘢痕,眼角的细纹也太多,此时镜子里的人,是一个面容枯朽、两鬓斑白的老妇。
等红姑收拾好了,外头也摆好了丰盛的晚饭。明明这些年没有吃过好饭,红姑看这一桌的美味佳肴,就是那冬瓜猪骨汤她还吃得下。她忽然想起花船上,窘迫得只能拿她撒气的喜眉,也吃不上这么丰盛的菜食。她心里微微掠过一阵恨意,马上就百无聊赖地消失了。她的人生早已阑珊,便把所有错待她的人都弄死,活着的意趣又在哪里呢?
作者有话说:
难得发烧一回,难受得像要死过去,用了退烧药感觉好一点,看看明天怎么样。人类进化史一定是跟病毒斗争的血泪史,活在现代真是幸福,哪朝哪代都没有现代好…………………………感谢在2022-03-09 13:11:41~2022-03-10 23:14: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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