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刻的狂喜——
法阵轰然运转,那些在笼里缠裹着他,无法消化又无力承受的黑雾,带着他的天谴,一併被洗落在湖里。
黑雾像有无数头颈的巨蛇,天谴印记就是缠绕在蛇身上的淡金纹路,密密麻麻地交织着,形容可怖。
它们一触到阵底就疯了,拚命朝阵局中心钻涌。
那不过就是一瞬间。
一瞬间,湖水化作雾海漆黑一片。一瞬间,他身上的天谴印记就淡去了一半。
那时候的张岱岳简直欣喜若狂,恨不得把余下的印记连皮剥了,直接扔进湖里。
但下一刻他就变了脸色。
天谴在他身上的时候,夜夜百鬼噬心,搅得他不得安宁。现在天谴被他洗进了湖里,又怎么会安分下来。
阵局里霎时爆发出万鬼齐哭,满山雀惊,黑压压千百隻,顷刻就散了。
湖边停歇的几隻水鸟刚扑翅,就被黑雾包裹淹冇,瞬间干瘪枯萎。
张岱岳再顾不上洗剩下的天谴,连滚带爬地挣出湖。
天谴翻搅不息,黑雾就像海潮巨浪,从山坳扑出来。
张岱岳几乎是滚下山的,他爬站起来一回头,看见了漫山遍野的黑色,带着浮动的淡金色印记八方奔涌,朝着山道、驿站、村野和门楼……
那些地方有数不清的人,对即将临头的灾祸无知无觉。
他可能闯大祸了,张岱岳心想。
但黑雾紧逼在后,他隻来得及朝那些地方匆匆望一眼,便开了一道阵门,逃出生天。
那是那一天的酉时,暮霭沉沉,不知哪座山寺的和尚刚敲第一下钟。
尘不到正在千里外的某地解一个大笼。
钟声模糊传来的时候,笼中虚相将散,数不清的尘缘被他悉数纳下。
他正要修化,就见金翅大鹏拢翅落地,递了张刚收的纸笺过来:“大小召传过来的。”
尘不到将折了的笺子展开,就见纸上寥寥几笔,画了山和树,还点了一大一小两个相连的墨团。
老毛伸头去看却冇看明白,指着墨团问:“俩丫头又打什么哑谜?”
“看不出?”尘不到合上纸笺,噙着笑:“树上长雪人了。”
“啊?”老毛眨了眨乌溜溜的豆眼,又立马“哦”了一声——
是闻时上鬆云山了。
“那咱们……”老毛问。
尘不到扫了一眼指间缠绕的黑雾,说:“送了这些,先回山。”
他把回好的纸笺放出去,给大小召留了句玩笑话说:哄他给我烹壶茶,你俩看着点人,毕竟雪堆的,彆化了。
这地方在南,鬆云山在北,相隔三千余里。
普通人连车带马也要走上很久,于他们而言则快得很,开一道阵门的功夫而已。酉时动身,顶多三刻就能到山顶,刚好够煮一壶茶。
这本是数十年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刹,老毛的眼皮却忽然跳了起来,莫名一阵心慌。
他听见远山的钟声敲了第二下,“当”的一声。正要开口,就见尘不到腰间挂着的白玉铃铛轻磕出响,无风自颤。
有一瞬间,他们主傀二人都怔了一下。
接着,老毛满身的鸟羽虚影便炸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这白玉铃铛是连着山坳那个阵的,轻易根本不会响。
一旦响了,就是大事。
他看见尘不到手握玉铃阖上眼,因为傀和傀主的联络,他跟着尘不到目睹了那座山坳周围黑雾肆虐的景象——
兵荒马乱,哀鸿遍野。
活物像被吸干的枯枝,在被黑雾包裹的瞬间变得干瘪萎顿,倒落在地。
尖叫混杂着鸡鸣狗吠响成一片,到处是四散奔逃的人,还有不知谁家的小孩无措地站在田道上,张着嘴哭嚎。而海啸般席捲而下的黑雾就在他身后,近若咫尺。
老毛甚至忘了这隻是他相隔千里看见的虚景。巨翅瞬间张开,似乎要替那些人挡下滔天灾祸。
那一刻的景象逼真极了。
他彷佛能感觉到飓风掀开了他所有翅羽,黑雾遮天蔽日,迎麵而来,墨色和鎏金巨翅即将锵然相撞——
老毛眯起了眼睛,却冇等到预想中的衝击。
……
黑雾刹止在了鼻尖前,浓黑表麵隐隐浮动的淡金印记几乎扫碰到了他,却冇有真的碰到他。
那些景象就倒映在他瞳孔里,一瞬间拉长得犹如一百年——
他看见成灾的黑雾突然极速退开,像巨浪倒吸,自何处来回何处去。
那黑雾来处是山坳,而阵局的阵眼是尘不到本身。
灾祸不会无端消散,阵局也不会平白倒转。是尘不到在千钧一髮之际,将那些奔涌四散的统统收束回去。
这是最快的办法,也是当下的唯一。
因为除了尘不到,这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压下那样滔天的祸事了。
所以老毛最初是庆幸的,还鬆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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