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问心堂受了伤,所以你的五感会先失去视觉。”广虔道人懊悔慨叹,“若是我不罚你,你或许还能多看一些时日。但我若不罚你,岂知你的心有这么硬?”薛简道:“能从圣坛全身而退,弟子已受祖师庇佑。”五感?江世安被这句话的信息冲击得陷入了沉默和恍惚。他看着两人对弈,手指情不自禁地蜷缩攥紧。两人说话之间,棋盘上缓缓又多了一个子。薛简看不清,所以江世安反应过来时,便小声将广虔道人的行棋告诉他,道长摸索着,将白子落在对应的位置。这样下棋是很慢的。广虔道人并不介意,他继续道:“可有收获?是不是如你所愿了?”薛简点了点头,将准备好的案卷取出来。这里面既有从圣坛取出的物证,一部分向乔红药求取到的圣香,还有薛简自己篆刻整理的线索,他将此事规整成辞令,只要稍加润色——不,甚至不需要过度的润色,内容贴合恳切,没有半句虚言,立即便可昭告天下,不仅能翻开望仙楼血案的真相,还能将压在无极门匾额上面的坟土一并扫清。如此一来,向参与灭门的杀手、江湖客、成名已久的名门大侠追魂索命,也一样师出有名。广虔道人抬手接过。他凝眉翻看下去。日光渐暗,四周的烛火愈发明亮。广虔道人一直看到天色昏暗,才收拢竹简,看向这个方寸观最寄予厚望的弟子:“小简,我多年清修养性,不会为了他出山。但你……唉,你这样做,师爷也不能坐视不理。四月底是召开剑器大会的日子,我会在那时候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不过……”他顿了顿,问到了关键之处:“即便众门派弃车保帅,将此事推诿给当年参与灭门的弟子,也依旧不能锁定主谋,你帮他报仇,只报了十之一二罢了,这个‘师匠’才是其中关键,他的身份,你可有想法?”薛简道:“请师爷看这本功法。”他将在圣坛取得的功法交给广虔道人。广虔道人开始只是面色有些凝重,察觉此事牵扯不小,但当他看完那本功法之后,神色却直接变了:“小简,不要再查下去了。”薛简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居然全然不在预料之内。他没有答应,似乎在等待师爷的解释。广虔道人却没有解释,也没有再落子,而是起身道:“你现在就回去休息,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离开方寸观,千万不许下山。”
“师爷。”薛简跟着起身,叫了他一声,“弟子如果不能查清一切,寝食难安……不能从命。”广虔道人看着他,望着这位最疼爱的、却屡次悖逆的弟子,他凝视片刻,突然发觉:“你的元阳之身散了。”薛简怔了一下,说:“是弟子的错,我们……”话音未落,广虔道人转而看向了江世安。这样微妙的视线移动,却立即被薛简接收到,他向左侧挪了半步,想要挡在江世安身前。广虔道人冷冷地道:“你跟一个鬼魂纠缠不清,屡犯戒律,罪上加罪,自立派以来,这样的事从未发生。我就算为了方寸观数百年清誉,如今将你逐出师门都不为过!你却还不回头?难道真要寻死不成?”他说到此处,怒极反笑,慨叹笑道:“我忘了,你早就是寻死了。”江世安听到这里,所获的侧面信息已经足够多了,他攥住道长的手,迎面面对这位长者,道:“薛简到底为我做了什么?他的眼睛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倘若有任何机会,江世安愿献一切,我本是已死之人,我——”“你本是已死之人。”广虔道人打断了这句话,看着他道,“以你的眼光,能看出小简身上还有什么生机么?我看你不是魔剑,倒是我徒孙命中的天魔星,毕生的业障。”说到这里,观主也自觉失言,他闭了闭眼,继续道:“小简,我只给你两个选择。我依旧会在剑器大会上替他翻案,这是为了你的一意孤行、你的半生心愿,不为别的。但今日之后,你必须留在我身边,终生不能再下山一步,放弃你要做的一切,专心修道,才能保全你和整个方寸观如今的名誉;如果你不肯留在这里,我会——”他的视线看向江世安,沉默片刻,道:“师爷多年不杀生,不曾出过手。”薛简似乎极是冷静,他撩袍跪下,垂首道:“招魂之术一旦开始,不能中止。如果他命魂消散,弟子也一样不能活下去。”广虔道人盯着他的眼睛,说:“那我只有将你逐出师门,革去道牒,清理门户,以保全大局。”不可以。江世安的脑海里只乍现这三个字,他来不及再有别的思考,在这样悬殊的选择当前,他几乎要情不自禁地代替薛知一做出回答。比起薛简被逐出师门的严重程度,他宁愿忘却过往的恩仇,他情愿放下屠刀……他情愿就这么永远不甘地沉眠下去,带着满身污名深深沉入无尽的渊底,不要有这么一个人俯下身去,为他身上那些腐朽的泥土挖烂手指。但他脱口而出,四面却无声。江世安抬手扣住了咽喉,口中居然一道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脊背一烫,从一股炽热的触感中感觉到了背后的符纸,符纸上的朱砂鲜艳至极,随着金符生效,朱砂一点一滴地流淌下来,坠入他被血锈干的黑衣。
传统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