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竹枝郎翻出空空如也的荷包露出点尴尬的颜色,他就不假思索又快快乐乐地去敲那座山的大门。
竹枝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倒错了。
为何苏夕颜这么像戏文里一掷千金身份显赫的豪门公子。
为何天琅君这么像不谙世事离家出走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以及为何他自己这么像小姐身边微小谨慎跟班打杂的陪嫁丫鬟。
竹枝郎有试着提醒君上正视这种位置上的倒错,重拾一下自己作为魔族至尊的尊严,天琅君却对这种包养与被包养的关係乐在其中。过往他对整个人类盲目的热情,尽数倾泻到了一个人身上。
苏夕颜当真是一个冷酷无情却妙不可言的人。
见时,会带他们找各种珍稀的玩意儿,去各种有趣的地方。竹枝郎怎么也搜罗不到的禁书钞本,长在某个隐蔽溶洞里的奇特灵芝,流动的水晶般的露水胡,艷名并未远播,却弹得一手绝妙多情琵琶的烟花女子;不见时,却十天半月不见踪迹,怎么也见不着。
不动声色,不见痴迷,不说相思。自有盘算,冷眼旁观。
因为那一半的蛇族血统,竹枝郎有一种动物天然的直觉,隐隐觉得这个人的接近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不像魔族的女子那样千篇一律的妖妖娆娆,而是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看上去斯文有礼。却也的确只是「看上去斯文」而已。竹枝郎不敢说真的厮杀起来能在她手底下讨到好。
斯文的表面下是倨傲和冷漠,野心中还藏着心机。作为幻花宫中的第二位掌权者,身居高位动辄号令千人。而以幻花宫等四大派为首的修真界自古以来又是魔族的死对头。对他们而言,苏夕颜实在是个危险人物。
竹枝郎将探来的情报悉数告知天琅君,天琅君却全不关心。
他一旦痴迷上了什么东西,就会忘死忘生,孤注一掷。并非不知底细,而是一直从未怀疑。
为「不怀疑」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被镇压的白露山下整整十几年的暗无天日、不得翻身。
「我想杀人。」
这是十几年里,天琅君重复次数最多的一句话。而以往的天琅君最喜欢的就是人,他从不杀人。
没有强大的魔力来源支撑他的人形状态,竹枝郎又退回了半蛇之身。每次见到他在地上艰难地爬来爬去,天琅君就要扔给他一个「滚」。
「你爬的太难看了。」他说。
竹枝郎便默默扭出去,在外边寻一处日光月光晒不到的地方,继续练习生疏多年的爬行。
君上的脾气变得难以想象的坏,竹枝郎却半点提不起愤怒或委屈的力气。
天琅君的「滚」,意思是让他滚回魔界,滚回南疆,滚回他老家,滚哪儿去都行,就是不要呆在天琅君跟前。
天琅君不能容忍有旁人看到他如此狼狈卑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他一出生就是魔族最尊贵的世子,从没有吃过苦头,永远从容优雅,拒绝一切可能破坏形象的低俗事物,还有轻微的洁癖。他不喜欢难看的东西,可实际上现在的他,比谁都要难看。
满身血污地被锁在七十二道铁索、四十九重符咒之下,只能每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逐渐腐烂腥臭,偏偏神智还极度清醒,连想昏厥都做不到。修真界那帮人杀不死他,就想尽千方百计来活活折磨他。恐怕竹枝郎丑怪的半蛇形态,都要比这种状态下的天琅君好看点。
退化后的竹枝郎无法说话了,天琅君就开始自己对自己说话。每天有将近一半的时间,他都在重复那些戏文里的对话和唱段。有时天琅君唱着唱着,也会忽然被割断了喉咙一般戛然而止。竹枝郎就知道,这一定是苏夕颜带他们看过的某一齣戏。
可是在停顿了一段时间之后,天琅君又会戛然而起,用更高的声音继续下去。缠绵的曲调在杳无人烟的山谷和嘶哑的嗓子里,被拉得很长。长而凄厉。
竹枝郎不能说话,不能让他「别唱了」,不能举手,不能捂紧耳朵,不让自己听到这声音,从而越发明白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既然伤心,既然痛苦,为什么要勉强自己。
他能做到的,只有坚持日復一日,一点一点用叶子衔来露湖的水,清洗天琅君身上那些永远也好不了的伤口。
十几年里,他们从来不知道洛冰河的存在。苏夕颜并未如预料般的成功掌权登位,而是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哪怕是重见天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也还是不知道。
因此竹枝郎在南疆第一次看到那张脸时,惊诧得连交代给他的正事都忘了办,一番斗罢,直接回去禀报了天琅君。
于是有了圣陵一战。
把沈清秋从口中吐出来安置好之后,天琅君盯着专心扇蒲扇烧炭石的竹枝郎,道:「你看他究竟是像我还是像她?」
这个「他」和「她」,竹枝郎都明白是谁。他道:「君上不是已说过了。像他母亲。」
天琅君摇了摇头,笑道:「那股子故作冷酷的劲儿……」
其实他们都知道,洛冰河对于人的眷恋和依赖,还有义无反顾、死不回头的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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