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这样说吗?」
「是的。夕是这样说的。」
七月炎夏早晨的艳阳,上午还没过一半,就已经是连窗帘都挡不住的刺眼,几乎一夜没睡的郭卫揉着疲累的眼睛,在半小时内第三次被晒到换地方坐,最后换坐到白夕宙的枕头旁边,白爷爷则跟前一天同样,以病房里的简易床铺为椅子。黄色的阳光与病房的灯光照在他身上,明明光线十分充足,郭卫却觉得白爷爷看起来意外的苍老。他往下接着说一句话的时候,语气当中不无歉意:「我觉得他的记忆混乱的程度可能比您所想像的还要严重,他会在同一句话当中突然转变语气,而且对于您的事情,还有他爸爸的事情,虽然每次我跟他提他都会有反应,可是持续的时间都不长。」
「这样啊……」
「白爷爷,您没有见过他吗?」
「从来没有过。我知道他的心在那栋屋子里徘徊,可是我没有真的见过他或跟他说过话。」
「奇怪,您不是他的爷爷吗?」
「你知道吗?」白爷爷摸着鬍鬚,别有意味地望着郭卫:「我倒是觉得,我在时他不会出现,就是因为我是他爷爷。」
「怎么会呢?」
「我昨天跟你说过,有的时候,陌生人比自己的家人更能信任。我想,我从来没见过他出现,大概就是因为他连我也不信任的缘故吧。」
反驳的语句几乎是立刻由郭卫的口中衝出:「不会的!夕不会……」
他才讲到一半,声音跟语调就迅速弱化,最后那几个字「连您都不相信」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白爷爷苦笑了一下:「年轻人,我很羡慕你。夕宙要是有你一半乐观开朗就好了。」
郭卫脸红了:「没、没有吧……」
「我是说真的。我七老八十的也没看过哪个年轻人跟你一样,这样我就可以了解为什么夕宙会喜欢你了。」
郭卫没有听懂白爷爷最后面的几个字,揉着眼睛询问:「白爷爷,您说什么?」
「老人家自言自语而已,不要在意。倒是年轻人,你从刚刚就一直揉眼睛,怎么回事?」
「我一晚没睡……」
「我应该有跟你说过,虽然年轻人很有体力,但还是最好不要熬夜。」
「是这样的,夕他……」
「夕宙?他怎么了?」
「他跟我说他的『时间到了』,然后就突然不见……」
「大概是什么时候?」
郭卫回答之前,先努力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回忆夕的目光环视房间,扫向床头小几,跟搁在那上头的闹鐘,以及他整个人消失不见的那个瞬间,闹鐘指针走到整点,发出的那一声异常响亮的「喀」。当时的长针指向十二,短针指向四。
「好像……呃,应该是……凌晨四点左右。」
「那就对了,我可以理解。」
郭卫又听不懂了:「您说对了,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夕宙白天都不在家,对吗?你是不是都在傍晚之后才见到他?」
「对,我看他都只有晚上在,大概下午四五点之后。」郭卫讲了一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他白天都不在,其实不是出门而是因为……因为……」
他前头讲得很顺,可惜只讲了六成就辞穷了,完全无法接下去。白爷爷替他接了话:「从你告诉我他的状况看来,应该是他没办法在白天活动。毕竟他目前不是正常人。」
郭卫转过头,视线盯着病床上的白夕宙,看着那张五官线条熟悉、却既苍白又憔悴的脸,视线怎样也转不开。
──他把他的身体留在医院,心留在家里。如果能够让他想起自己本来该在什么地方,也许他就会醒来。
前一天的下午,就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郭卫和白爷爷就「如何协助白夕宙」这件事讨论过后,得到了一个看起来很简单,实行起来却不甚容易的结论,起码从郭卫前晚一整晚的努力「成果」看来,把睡美人叫醒的工作,意外的,难度还不算低。
「夕。」郭卫下意识地伸出手,将掌心盖上白夕宙搁在白色被单上的手。「快点醒来,你的爷爷还在等你。你都能够照顾自己的爸爸,难道就忍心让爷爷日夜看护你吗?」
白夕宙一点反应也没有。郭卫稍微用点力捏捏他的手背,握着他的手腕,隔着薄薄的皮肤,还能摸到血管在脉动,是他还活着的唯一证明。他又想起昨天晚上,隔着衣袖握过的,夕同样细瘦的手臂。理智上他知道每天晚上他见到的管家,跟眼前这个一动也不动的少年是同一个人,只是,他到现在,还没能完全把这两个形象连在一起。
「还有,我也还没真的认识过你。我认识的只有称呼我为主人,把家里打扫得乾乾净净,煮饭给我吃的『夕』,除此之外,你的事情,我其实一点也不知道。夕,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郭卫这番话,说出来,自己还觉得有点蠢,明明知道对方是昏睡的病人,不会给答案,却每个句子都是问句。只是,他就只能想得出这些话。应该说,眼下他最想要对白夕宙说的,就是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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