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我扭头看,那瘸子还在教室,手里正拿着一本书,笑着看我。我皱着眉头,心道这人真烦,看见他桌角边立着的长木棍,还是点点头。他笑的更灿烂了:“是司马迁的《史记》,你问我娘她就知道了。”我重重嗯了一声,转身就要走,他又喊住了:“等下!我这有伞。”
真是麻烦。我撑着伞,站在廊檐下等着他娘给他拿书。脸微微一侧,看见了我家的那个破草屋。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是玄妙。我与他在一个教室中呆了一年,才终于开始熟识起来。
他是我见过最温和的人。我从没看过他发脾气,哪怕那些人次烈烈的喊他瘸子,他依旧那副表情。那次我把私塾里那些人打的很惨,自己脸肿的像猪头,最后被他好不容易拉开。我问他:你不生气么?他一边帮我包扎伤口一边说:“他们顶多嘴上说说,又不会造成什么实际伤害。”我哑然,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他察觉到我的情绪,咧嘴一笑:“承履,你是第一个帮我打架的人,谢谢。”
时间过得波澜不惊。除了这地方又开始了旱灾。
我爹那些天几乎没回过家,每天都在各处设坛求雨。我听见他不止一次的解释着自己不行了,那些人还是掂着笑脸说:“老先生,活神仙,您来试试啊!我们这十里八乡的就指望着您了。”
干旱越来越重。人心啊,也越来越清。以前那些人还不敢当着人面叫我爹神棍,现在他们每天都大声的喊着“老神棍”。第一次听见,我整个人呆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冲过去就要揍人,被我爹拽住了,然后那些人嘴角咧着阴阴的笑:“小神棍还挺护着老神棍的。”我爹一个个好言陪着笑,那些人才带着满意的笑走了。
我一个人在茅草屋待了好久,才出来对正在画符的爹说:“爹,我们走吧。”
我爹没看我,自顾自的看着手里墨迹未干的纸符,久到我准备重说一遍了,他才开口:“是该走了。承履,你把我枕头拿过来。”
我原本灰暗的心情瞬间绽放出光亮,飞快的冲进屋里,把那个茅草做成的枕头拿出来递给我爹。
他撕了个口子,把里面的碎银子和十几个铜板全都倒出来递给我。我愣愣的看着他。
“承履,你自己选个日子吧,你爹没本事,这一辈子只剩了这么些。”他说完就掰开我的手把银子塞到我手里,又重重阖上。又继续看他的纸符。
我站在那站了好久,他一直没再讲话。
“我明天走。”我匆匆说完这句话便逃开了。再多呆一刻,我的狼狈便无所遁形。
攥着的银子磕的手生疼,我像是在和谁较劲一样,不愿意松开。在村子角落的那棵大树上站了好一会,远方与我那么遥不可及。
走之前还是有地方要去。
虽然老秀才总是骂我:“孺子不可教也”,可我在他眼里也算一个子。早课前,我把昨天抓的野鸡在地上,站在他面前,把话说完了。老秀才喜欢吃野鸡,以往每次我犯错我都抓一只来,指望着他别告诉我爹,虽然收了贿赂,可他话从没说轻过。这次他沉默了好久,没再开口大骂“孺子不可教也”。
“承履,你是个好孩子。”他第一次摸了摸我的头,颤巍巍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小石头样的东西,不过是透明的,阳光下闪着光。“你也算毕业了,我这个老秀才一穷二白,没什么好送的,这是我小时候在河边捡到的一块石头。承履,一个人在外面闯荡难啊,你心里难受的时候,就在阳光下看看这块东西吧。”他硬塞到我手中,那么老的秀才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以后好好的,去吧。”
我冲他磕了一个头:“夫子,我走了。”
还有一个人要见。他撑着长木棍走到我身边,脸上温和的笑意不见,这倒让我有点骄傲。我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矫情。“你走了,也好。”沉默了很久,他才说了这句话。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脸焦急:“你等我下。”说完赶紧撑着长木棍往教室里走去。没一会满脸是汗的拿着一本书递给我,是《论语》,我以前看过他的这本书,上面满是批注。来不及说什么,我听见教室里一阵又一阵的笑声,夹杂着“瘸子”这样的话。他似乎并没听到,“承履,夫子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你在外……”他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我想笑他居然相信夫子的话,可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有重重一点头,转身走了。
我爹没来送我。
今天王屠夫一家请他做法。他去了。我不明白,如今的作法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一种侮辱,已经沦为众人的笑谈,为什么他还是坚持画那些没用的纸符,难道当了这么多年的算命先生,他自己也当真了?他给的钱我拿了一半,剩下的放在桌子上。我想拿,可是太重了,一半就已经压的我喘不过气来,剩下的一半我拿不动了。
不出所料,王屠夫的儿子站在干的裂了缝的田垄边等我。看见我,他重重吐了口唾沫,笑的像条狗。
当我倒在泥地上,脸被他重重碾磨了几脚,看见了一队长长的人字雁。已经是秋天了,他们要飞往家乡过冬了。这是我爹从小告诉我的,他说,我娘名字里就有个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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