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我都是妖怪死后才知道的,冤有头,债有主,不怪我啊!”劳太太用绢子掩着脸,哭哭啼啼,仿佛隐瞒这段真情,令她蒙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绣磨了磨牙根,将涌到嗓子眼的斥责咽了下去。聚在廊下的姨太太和下人们面面相觑,都无言以对。
在同流合污的官场上,清官是异类,在尔虞我诈的人世间,妖怪是异类。这个假扮奚县令的妖怪不见容于官场,亦不见容于人世,落得如此下场,也是难免的。
同为妖怪,阿绣心中的愤懑远胜于他人,但妖怪县令之死已经水落石出,造出这个幻境的高手究竟想让他们解什么谜呢?
青碧色的冤字被风吹散,桑重长叹一声,对劳太太道:“该超度的不是你家老爷,而是妖怪,他生前住在哪里?”
朝云暮雨长相见
朝雨巷的这座宅子空了十几年了,只有一个叫孙吉的仆人偶尔会过来看看。孙吉领着桑重和阿绣来到这里,只见两扇黑漆褪光的高门,门上錾金兽头,衔着碗大的铜环。
推开门,满地梨花如雪,转过照壁,院落里十几株梨树飘香,琼英翻空,似美人身披缟素,芳魂独锁,说不尽的寂寥。
桑重问孙吉:“你是服侍奚县令的,还是服侍妖怪的?”
孙吉道:“小的是夫人娘家的人,妖怪死后,这宅子便归夫人杜氏了。”
桑重道:“杜夫人是奚县令娶的,还是妖怪娶的?”
孙吉道:“是奚县令娶的。奚家与杜家是世交,夫人也被那妖怪欺骗了,妖怪死后,夫人自觉无颜,寻了短见。”
阿绣心想:这妖怪假扮奚县令,连外人都觉得不对劲,何况枕边人?杜氏应该早就发现奚县令被掉包了,若因为失身于妖怪而无颜苟活,何必等到妖怪死后才自尽呢?也许她并不想死,只是妖怪的身份暴露,她失身的事一并也暴露了,迫于悠悠众口,她不得不死。
阿绣自觉这番推测合情合理,一面可怜杜氏,一面痛恨吃人的世道,伸手抓住几瓣梨花,握拳叹息。
桑重睐她一眼,道:“想什么呢?”
阿绣道:“奴在想奚县令和妖怪,杜夫人更喜欢谁?”
女人心,海底针,这实在是很难猜的事。奚县令和妖怪,一样的皮囊,一个昏庸贪财,但是原配,杜夫人与他未必没有感情。一个清风峻节,但毕竟隔着杀夫之仇,杜夫人就算恨他也是人之常情。
朝南一溜五大间,檐下白石堂阶,两边都嵌着云母雕窗。阶上苔痕深深,像铺了碧绿的绒毡。门上横着双簧大锁,孙吉打开锁,一推门,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绣打了个喷嚏,一发惊叹幻境的真实。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江帆楼阁,天不大晴,淡淡的阳光像一层纱蒙在画上,传经久远的青绿朱墨更显古艳。
窗下的画案上堆着许多卷轴,阿绣和桑重一轴一轴打开看,有山水画,花鸟画,人物画,落款都是梨园居士。
桑重道:“这些画笔格细腻,设色淡雅,像是出自女子之手,这位梨园居士想必就是杜夫人了。”
阿绣点了点头,又打开一轴,画上一名男子穿着水绿官袍,背对着她侧卧在长条石凳上,乌纱帽搁在石桌上,纷纷梨花拂了一身。左上角行书题诗: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这画中的男子是奚县令还是妖怪?阿绣细细端详,发现官袍下露出一截毛色斑斓的尾巴,垂在地上,几乎被花瓣埋没了。
霎时间,一道闪电击碎了心中的所有疑惑,只剩下酸涩。泪花在眼中打转,阿绣放下这幅画,道:“走罢,奴知道怎么出去了。”
桑重怔了怔,没有多问,与她回到客店。吃过午饭,阿绣伏在窗台上,望着这个虚幻的城镇唏嘘不已。
风吹云动,天色愈来愈暗,隐隐一声雷响,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阿绣关上窗户,挪到榻上打坐的桑重身边,枕着他的大腿听雨声。桑重半睁开眼看她,她粉白的脸颊一边被挤得鼓鼓的,更添少女的娇憨,不禁把手捂住她的脸。
阿绣在他掌心里呼吸,道:“你没有法力,在劳家那个冤字是怎么弄出来的?”
花精大多心思细腻,伤春悲秋,桑重知道她为了妖怪县令和杜夫人的事难过,逗她道:“那是我钻研出来的机关,岂能轻易告诉你?”
阿绣道:“那你告诉奴,奴给你做一双袜子。”
桑重道:“没诚意。”
阿绣咬咬牙,道:“那做一双鞋。”
桑重笑了,道:“说话算数,不许抵赖。”
阿绣翻个白眼,没好气道:“奴说过的话,何曾抵赖?你快说罢。”
桑重道:“其实就是一种无色的药水,在符纸上写了冤字,看不出来,焚化后的烟会显字。”
阿绣觉得十分神奇,一骨碌坐起身,道:“让奴试试!”
桑重拿出一瓶药水,阿绣提笔蘸饱,在纸上写了个绣字,点着了丢在香炉里,缕缕青烟上升,果然形成一个绣字。
阿绣笑着拍手,道:“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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