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忽见卫觎的身影,欲要见礼,却被卫觎竖指在唇上随意一碰,示意噤声。
他三两步走到那扇紧闭的海棠门前,没有打断阁中的谈话,随意往墙边一靠,眼神平静地等着。
既然这些事阿奴已知道,既然以她的性格不追问个清楚无法安心,那么他的里子和面子,都扒干净给她瞧就是了。
左右是她。
所以即便露了软肋,也当不得什么。
阁子内,簪缨在葛神医那句话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对于小舅舅能看穿她所想,簪缨很早以前便知道了,可她却好像依旧低估了小舅舅对她的纵容。
直到刚刚簪缨才恍悟,她今日之所以能来到行宫,能从葛神医口中探知这些细节,不是她有魄力,而是因为小舅舅不拦着。
葛清营点到为止,没有戳破卫觎最隐秘的那道心思,顺着簪缨的问题,只与她说卫觎体内的蛊毒会将一个人的七情六欲
激发到最大,配制出解药之前无解,只能靠自身硬扛过去。
只是压抑得越深,发作时也会一次比一次更猛烈难熬。
喜怒忧思悲恐惊。
贪嗔痴恨爱恶。
哪一样濒临极限,都可能把人逼到发疯。
簪缨听后默然无语良久。
其后,她又强打精神问了几个问题,起身告辞。
少女神思闷闷地打开门扉,微风将一缕青玉色袍角拂进眼帘。
簪缨一怔,飞快地抬起头。
方才出现在旁人口中的人,眼下实打实地站在她眼前。他看起来那样强健,从容,倨傲,眉漆目明,唇红薄丹,长睫轻眨一下,眸子里全是深敛的光泽,就像驱走乌云的太阳。
簪缨的心咚咚猛跳,倒流回心房的血液融汇着呼之欲出的想念与不讲道理的委屈。
当她发现倚壁的卫觎侧头目不转睛盯着她眼皮,仿佛在研究什么时,又先脸红起来,心疑自己的肿眼泡很丑,迅速避开视线,声音发软,“我,我好了。”
打死她也说不出口“我不哭了”这种话,可一想昨晚在他面前耍泼出丑,张嘴大哭,簪缨便耳根子发热,绣鞋里的脚趾不住地往下抠。
卫觎只是含笑纵容看着她。“真好了?”
“嗯。”簪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恹恹垂着头,“小舅舅莫与我计较,昨晚的事,千万忘了吧……”
“还有,我听话的,昨晚所说都是气话,不会当真去西域那么凶险的地方,小舅舅莫忧。”
方才葛神医说了,长久的忧虑积在他心里,对他的身体没甚好处。
她已托他的福贪得了这许多,不能再让他劳心费神。
卫觎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睛。
过去恨不得把乖巧老实刻在脸上的小女娘,如今说起这种撒谎不打草稿的话,是张嘴就来了。
卫觎此刻有些信了,他的阿奴,真能用一句话把那姓释的和尚给说疯,也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和王逍平起平坐谈条件,更能当着满京贵妇的面,有条不紊地揭下庾氏姊妹的人皮。
他离开之后,她悄然成长。
可轮到在他面前,怎么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呢。
卫觎不以为气反而纵许地低笑一声。
“小骗子。”
簪缨耳尖一颤。
她悄悄扁了扁嘴,才不是呢。
“小骗子,才过一宿,就不认得我了?”表面像是揶揄,可卫觎唤出那个称谓的语调又极温昵,“抬头看我。”
簪缨撩动上眼皮飞快看他一眼。
随即眼珠左右游弋不定,强行转移话题:“小舅舅过来,怎不给我带盏冰酪酥?”
这是过去住在这里时,卫觎给她惯成的习惯。
奇怪得很,簪缨在见不到小舅舅的时候,满心恐慌,唯恐自己害了他,唯恐再也见不到他。可她一旦见到那张风轻云淡的神容,那些恐怖与绝望又消弥无踪了,就只想和他耍赖皮。
大抵因着,他的目光有种金石笃沉的力量,习惯主掌杀伐,不劳旁人怜悯。
就是这样的人,在簪缨说完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后,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露出来。
掌心上赫然是一盏挂水珠的雪白冰酪。
簪缨瞬间睁大眼睛。
小舅舅再神,怎么可能提前想到她会说这种无理之言,好变出这个来满足她?
她一时将难为情也忘了,迟疑一下,伸手去够。卫觎手臂往回轻缩,“琉璃盏凉,就这么吃。”
簪缨无声眨掉眼睫上的水气,就着他的手舀起顶头的樱桃,艾艾送到他唇边。
阶台下一直不敢啧声的杜掌柜与徐军师对视一眼,无声退得更远了些。
作为两个知晓内情的老家伙,他们看见这一幕的心情就如同吞下了两斤拌糖的酸角,说不清是何滋味。
杜掌柜原本仅为卫觎的身体而担忧,此刻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仿佛小娘子只有在大司马面前,才会流露出恃宠生娇的小女娘模样;大司马也只有在小娘子面前,才宛如一个神气生动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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