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竟能准时起床买饭,又精神奕奕提前到达教室等待。后来教室里挤得人山人海,我不由跟同学庆幸提前来占住座位,才能安生记录易先生的通篇演讲。
夏天的教室像闷热的蒸笼筛子,大家压低声音的嘤嗡声也嫌聒噪,人群中酝酿难以言说的虔敬空气。等到看见太阳爬到三楼的窗上,忽听挤在教室外的人群躁动起来,便预感是易先生来了。终于看到期盼良久的易先生的影像,我在心里轻轻跟自己念“啊,来了”。
第一印象跟想象中相去甚远,易先生身体太纤弱、面容太秀美,不像一个享誉中外的大学问家。可当她沉稳端庄地立在台前,笑意清雅、神态自若地面对大家,我又觉得是我想象中的博学智者了。她站立时腿部微微分开斜八字,一立住腿脚就不会轻易乱动,既不偏移重心以手插兜,也不弯腰躬背把体重压在讲台上,她绝不像男教授们那样随性不羁。
她开宗明义地讲起她的演讲主题,旁边男学生都赞易先生做事爽快,比男人家还不拖泥带水。
易先生才学之深和见识之广,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在的烘托,人们但凡听见她的说话,便晓得她是非同寻常的人了。她左右手都可在黑板上书写,这代表着她的学贯中西,任何知识观点都信手拈来;她偶尔在讲台上走动徘徊,始终坦然含笑、无所疑惧,这说明她遍阅中西山水人文,谦虚谨慎的同时也不妨果于自信。
她脸上现着清隽的微笑,仔细看去那笑又似乎不存在。她美得不同任何流风俗态,她是一种集天地灵气的自然美相。当她以语言传播她的智慧,连男学生看着她都虔敬庄重,心生任何一点邪念都是亵渎……
第一次听易先生演讲的两年后,当我埋葬了一个个在战争中被难的亲人,重新坐在梁州团结大学的课堂,易先生讲课时一如往昔的仪态,令我不觉间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她穿一件白绿格的的宽身半袖旗袍,脚上是一双平底的白皮凉鞋,乌黑鬓发编成漂亮的发辫扎于脑后,脸相还是白生生的秀美,似还是两三年前的旧模样,却不似从前那般鲜甜明媚了。是了,易先生同我们多数人都一样,经历了家乡的毁灭和亲人的惨死……
易先生的讲课依然旁征博引、深入浅出,易先生的板书依然简单明了、主次分明,学生听讲听得明白,笔记也做得有条理。她的板书在整个学校都有名的,却颇多教授以师法易先生为耻,还更有学生讥讽易先生处处要争第一。实在是批评得毫无逻辑,莫名其妙,也可见人心幽蜮丑陋百出。
我母家跟夫家六位至亲罹难,两三年间历经劫难、心如灰烬,便想学易先生用艺术手法转化现实痛苦。我为了看易先生的画展,听易先生在美术系的课程,本系不感兴趣的课程逃了许多。
梁州团结大学的通才教育课程多,我来后第一学期选了蔡嘉言先生的政治学。蔡先生竟拿着别人的讲义照本宣科,叫学生记笔记读熟练以应付考试,我因此常常逃课以致期末不及格。蔡嘉言先生在全校政治大会上不具名批评我,这令我甚至萌生了退学回家的念头,然而退学又着实没兴趣结婚,我这时期感到百无聊赖、茫然得很。
到梁州团结大学的第二个春天,我和同学们租自行车到郊外骑行,正遇见易先生一家也在骑游。以前听说他们一家常常骑游野餐,这次是我第一次亲身遇到。
我骑累了停在公路边休息,见路旁的树上已靠着两辆自行车。雪亮的晨阳照着路边金黄的油菜田,花田与公路中间的青金色田埂上,偎依着一对动人的俪影。身材纤美的女子,伸着手似乎在捧着阳光,冲身边男子笑盈盈地说着什么。我忍不住拿出相机冲他们拍了一张。
照相的声音扰了他们宁馨的独处,易先生跟他的丈夫回头看见我了,我窘迫地骑上车子落荒而逃。料不到后面的骑行遭遇了大雨,从城中出来的郊游者都到海潮寺上避雨。我们这些人午饭也在海潮寺吃,易先生一家人自然也不例外。
午饭后,易先生独自站在海潮阁观雨,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跟她致歉,易先生宽容地说一句“不必”,不过照片洗出来要给他们一份。
我跟易先生并立在海潮阁的廊上,听了仿似海潮阵阵轰鸣的落雨声。良久,易先生忽然扭头看向我,说去年就发现我眼中充满阴霾。我跟易先生说我确实很不快乐,我无法摆脱亲人逝世的痛苦和绝望,想努力振作可总觉得了无生气。
易先生这时的神情很是空灵,说她幼时在乡下常爱倚窗听雨,也许是雨声合于诗文意境、谐于音乐韵律,总之,这种静美空灵的声音对神经好。她告诉我若暂时无法改变心境,不妨试着去做一些对神经好的事,想不通的事理情理暂时不要想。易先生跟我说了没有多久,她丈夫陆先生把她叫走了,他是担心她在潮气中待久了会着凉。
这次骑行偶遇易先生后,我回去翻出了《易氏留美文集》,看易先生留美时写的《以空无之用养我精神》,看第一遍只于心间默读,第二遍时张开嘴轻声地朗读,第三遍果有一点拨云见雾之感……
不久后,易先生在全校演讲心理卫生主题,评论不少学生因沉溺于负面情绪,已经有妨害精神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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