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一直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多数掌握族权的宗族老人,不过借着族权宣扬礼教、压抑人性。有权势者更是损公肥私、以强凌弱,珍卿在乡下那些年也见得多了。
可是向渊堂哥一家绝然不同,向渊哥和他的长子杜锦堂、长孙杜玉璋,都是具备仁义礼智信的五常君子。她想杜氏先祖内外两副对联的深意,原本不是要培养杜向秦、杜向甫、九先生这种封闭贪叨的伪君子,而是要培养向渊哥一家人这样的克绍箕裘、公心爱众的仁人君子。她这一刻对杜氏先祖有了真心的敬重。
珍卿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里,看着第三进东厢房摇荡的芭蕉,看着这个容她生长的地方,眼眶阵阵地酸涨,心里也坠坠地发痛,三哥由她宣泄一会情绪才出发。
他们离开杜家庄直奔杨家湾去,路过睢县听说县中又在挨门挨户收捐。再次同行的玉瑚和玉瑛,便解释起睢县名目繁多的捐税,说前阵子警察局才在收房捐,珍姑奶奶回来前两天,是卫生局收卫生捐并社会局在收社会捐,而现下是工商局收米绢、面绢、盐捐、堤工捐,像当兵的每年收饷捐、护国捐,却是不分时间不计次数的……
路上有从睢县城里出来的人在议论,说为城里人抗捐的一些旧事新闻,说有个邵寡妇交不出那么多钱,当兵的抢走她给儿子娶老婆的钱,她儿子暴怒抗捐被当兵的抓了,邵寡妇气急跑到兵营外撞死了。还有另一家的落魄人家交不出足份的捐,当兵的要扒房子也闹出人命了……
珍卿和三哥听得不可思议,听人说禹州省主席为人清廉守正,既无贪腐恶习也不喜欢搜刮,怎么睢县境内也这样民不聊生?旋即又沮丧地想明了事理。
现在任何地方都是现官不如现管,省市里的军团长、省主席是流水的兵,那些盘踞地方的兵警、绅商、流氓,才是一个地方真正铁打的营盘。一个外面派来的上位者若要保持自己的权力,就必定要照顾下头统治阶层的利益。各衙门收上来的正税都不够用,不收苛捐杂税正税怎么搂得住他们花呢。
直到至杨家湾见到了久违的近亲,珍卿因捐税产生的糟糕心绪才稍微平复些。姑奶奶家的三儿三女并其家小,能来的都来了杨家给珍卿夫妇接风。珍卿第一件事先介绍三哥给杨家的亲戚,大家见了他溢美之辞不绝于口,三哥应付得驾轻就熟自不必说。
大房的表伯表娘扶着老姑奶奶,姑奶奶拉着珍卿的手就不放了,多年不哭的老人家莫名哭了,说想不到她们祖孙还有团聚乡中的一日。本来说要从美国回来的继云表哥,就因为战乱一拖再拖没回来,姑奶奶说起来怕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珍卿拿着手帕给老姑奶奶揩泪,温声细语地劝解安抚了好一阵,直到请老姑奶奶高坐下来,她才有隙跟长辈们亲热地相见一番,又给丈夫先介绍辈分高的长辈们,连姑奶奶的老丫鬟余奶奶恭敬认了。只是二表伯外出办事尚未归来,而二表娘病骨支离已难以起身……
然后便是下一辈的宏云表哥和若云表姐等,再介绍二房的若衡表姐夫妇——若衡表姐跟他表哥生了不少孩子。锦添表哥之母大表姑妈一家也在——锦添表哥自己一家倒是没有来。若衡姐的婆母二表姑妈一家也在。三表叔夫妇领着两个小孩子亦在座中,对着珍卿夫妇连声致了几遍谢,与杨若兰相关的往事心照不宣,此刻无须多言了。小表姑妈的儿女孙辈也都来了。
这一番厮见比大观园里还热闹。珍卿和三哥亏着都是好记性的,长辈也从旁一直提醒着,再加上他们婚礼时也见过一些人,万幸相见一番就能一一对号入座。
杨家给珍卿夫妇接风的排场,比杜家庄本族的排场还大得多——毕竟他们得了消息提前准备的。以姑奶奶为首的杨家诸位近亲,待珍卿夫妇是如何的殷殷赤忱,从衣食住行样样都能看得出来,在此也不必赘述了。
大家亲热地吃喝谈叙一阵,珍卿找机会问若衡表姐,二表娘如今病得是什么情形。若衡表姐习以为常地黯然道:“她是旧年遗留下来的心病,为了他三个儿子都没得好运,总以为是自家不积德损了阴鸷的缘故,年年月月无论如何放不下了。”
珍卿夫妇又随众人坐谈一阵,跟姑奶奶说去瞧瞧二表娘和昱衡表哥。
久病的二表娘确是瘦得惊人了,脸上一团团乌惨的死气浮动着。珍卿握着二表娘瘦到见骨的手,才启口问候不觉就落了泪。她克制着提高声量跟二表娘说话,二表娘还能喘吁吁地答应几句。可是珍卿跟她多说两句,却发现她人已经糊涂了,老在念叨大儿子明衡要添冬衣,小儿子绍衡要给他办啥零嘴了。
若衡表姐原本已经不爱哭了,见珍卿情不自禁地眼噙泪花,也忍不住抱着她洒泪说道:“小花,你别记恨你二表娘了,她当年逼你嫁给昱衡,也是伤心得要发疯了。”珍卿忙说她绝不曾记恨二表娘,她对杨家所有长辈只有感激爱戴。就算二表娘没有子女凋零惹人怜惜,她也不会记恨这个不大喜爱她却并未加害过她的妇人。
三哥不便进入妇人的病室,就一直站在院子里等着珍卿。珍卿出来的时候还在矛盾纠葛,早年是不是就该告诉二表娘,她的大儿子明衡其实没有死,说明他是去帮社会党做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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