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银洋得有四千,听得村人羡慕得恨不得挠墙。
杜太爷跟老表姐一同高坐,受着晚辈大礼跟宾客恭维,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老两口子呢,老表姐跟他同坐稍稍有点别扭,只不过多少人想捧杜太爷,特意叫他上坐受贺他也不推,老表姐满堂儿孙也跟他道福道寿,杜太爷一点不羞惭地受用。
多少嘉宾上赶着跟他套近乎,有问大小姐的画太爷何时出手,有问大小姐跟姑爷在外的情形,还有问他要不要买房买地买烟土的。这年头,无论当官的、当先生的、做生意的,谁不知杜太爷的金孙是文曲星下凡呢,恭维说大小姐在外国走到哪都排场得很,多少洋老爷上赶着请吃请喝,大小姐有点举动在报上都能看见……
恭维吹嘘的话杜太爷早听惯,他知道珍卿如今出息大发了,别说她在外头有人请吃请喝,他这祖父也到处有人请吃请喝。他暗把孙女只排在孔圣人之下,其他人他都不稀罕拿来比论孙女,珍卿让他知道啥叫光宗耀祖。
可是听着满耳的谄谀之词,看着满堂宾客,听着笑语喧阗,杜太爷忽然病了似的,觉得心里酸楚楚、空落落。这一会儿,侄孙宏云的媳妇抱着新儿子在老表姐跟前,宏云正殷勤地给老表姐捧着糕饼喂她,这一幕莫名刺得他眼酸了。一会儿,又听宏云对宾客念珍卿寄的拜寿词。
念完自然再次引得满堂彩,老少宾客纷纷再贺寿星婆,又跟杜太爷赞大小姐情辞高妙、志趣精洁,遣词作文越发高深莫测,叫他们难忘项背了。
杜太爷也咧嘴捋须,快意一阵子,可是再过一阵子,看这满堂宾客都不大相干,心中莫名升起悲戚:珍卿和浩云要是都在,再给他生一对重孙儿,那他走到哪里不热闹呢?
晚上歇宿在杨家,杜太爷在客房睡不着,瞅着黑色的灰天出神,忽见一个长工来送茶水,杜太爷看他有一两分眼熟,想不起在哪里看见过。那机灵的年轻长工忙说:
“太爷,您老不记得小的啦?小的是下姚湾的春婶儿子来旺。那年也是给杨家老太太祝寿,俺来杨家湾做短工,大小姐在庄上住了十来天。俺娘病得沉,眼瞅不行了,非说要到城里拍个照相,以后瞅着照相想想她。穷得连泔水也吃不上,上哪儿给她拍照相去!还是大小姐给画了张,现下正在俺家堂屋上挂着嘞。”
杜太爷懵懂地听他说着,遥远的记忆苏生过来。他模糊记得是有这么一桩事
杜太爷在杨家不痛快,翌日顶着寒风赶回杜家庄。杨家姑奶奶虽嫌他牛心左性,还是吩咐大孙子宏云陪送。杨宏云在杜家庄住了一宿,翌日赶回杨家湾禀告长辈,说舅爷爷不知想到啥事,一早起来在家翻箱倒柜,说小花小时候画的啥画找不见,非要找到保管起来不可。
杜太爷最初没找到那幅画,他睡一夜啥都想起来了。杨家长工来旺他娘春婶快死了,珍卿这妮儿心肠太软,那回为给来旺他娘画一张“照相”,兴得敢自己跑到下姚湾,她姑奶奶真敢派轿马送她去。杜太爷晓得生老大的气,当时说她画得像真人一样,杨家湾跟下姚湾有人抬举她名声,杜太爷气不平还是打她一顿。
过了不记得几个时候,他就发现珍卿这妮儿又作怪,画了一张好吓人的画儿,来旺她娘在河边坐着洗衣服,珍卿冷不丁给她身上画个大鸟笼,杜太爷看见非说她动坏心思,无怨无仇却画画诅咒人家,将她那幅画揉成一团烧了。
当时妮儿左右跟他解释,说是觉得春婶太可怜,侍候一个瘫在床上的丈夫,还得侍候公公婆婆、姑子小叔,觉得她身上套着个啥无形的牢笼,就像被关起来的鸟儿一样,一辈子除了死就摆不脱这个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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