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将只手撑天地
潘文绍在珍卿住处现身一次, 以后大家还是各忙各的。珍卿到波城的头一年,就偶然遇见了潘文绍,但他三年后才转学到麻大继续进修。珍卿还没有那么自作多情, 以为隔这么多年,潘文绍还一心惦记着她。
又一次从哈大美术馆出来, 又在布莱德曼教授家吃晚饭, 珍卿擒着雨伞走出校门, 便见站在电灯下吹风的潘文绍。
珍卿跟他寒暄了一两句, 潘文绍就无声地陪着她走, 自言自语似的跟珍卿说:“珍卿,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的眼睛, 装着一整个的宇宙。我渴望跟你在一起——“
珍卿猝然顿住脚步,举起两只手对着熹微的灯光道:“我结婚了。”潘文绍的神情与雨光同凉,但又有一种奇异的柔和:“珍卿, 我不是盲人, 我早看见你手上的戒指, 银戒指加上玉戒指,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 你已经名花有主。但这并不妨碍人的心意。”
珍卿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说:“我快到家了,潘文绍, 你回去吧。”她决定尽快离开是非之人, 潘文绍在她背后轻轻说:“珍卿, 我无意打扰你的生活, 但我要告诉你, 我得遇值得思慕之人, 亦是荒凉人生之幸事。”
珍卿想起少年时的潘文绍,其实他是一片挚诚的,他并不是一个猥琐猖狂的人,便回身跟他说道:“你又是何必,世上比我强的人何止千万。”
潘文绍肃然地走上来:“珍卿,小时候,叔父教我念宋人诗词,他最喜欢陈亮的一句: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我自幼也悄悄立志,作为堂堂中华男儿,要将只手撑天地。看着情投意合的叔父和婶娘,我也懵懂地立下志愿,也要寻一个情投意合的爱侣。珍卿,在启明第一次看你的作文,便觉你是我苦苦寻觅之人……我的一生遗恨,便是你对我母亲印象恶劣,你最初就断绝我的机会。”
看着沉郁失意的他,珍卿欲言又止,良久才听他似是自嘲:“珍卿,有你这样的珠玉在侧,便是草木土石之辈,也当发愤自励,图强救亡。珍卿,你也莫要小视于我,我,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从这一次与潘文绍偶遇,珍卿和潘文绍没再特意约见过,来往比寻常的中国同学还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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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偶遇潘文绍的第二天,珍卿收到玉琮的一封信。
亲爱的珍卿:
还记否,时在九先生课上偷阅《山海经》,言夸父自不量力与日竞走,曾窃笑夸父空有巨身,不知天道运行之机,枉死道途为后人讥笑。
今日始知,夸父之大德若孤、大智若愚,金已痛觉前非,并将以毕生精力改过。
珍卿,我以为有知识学问之青年,似立于古今智者肩头之巨人。我人生之第一件道德戒律,即无条件忠诚于民族与国家。
珍卿,我此去,许有黄泉、蓬莱之远,他日若无缘再得重逢,当汝视道旁之灼灼桃林,当如视我真人也……
纸短意长,珍卿仓促地阅完,忽记起昨夜潘文绍所言: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她知道中国男儿铁骨铮铮,他们愿以血肉铸成新的长城。她知道玉琮已经视死如归,她就算一声声提醒他会死,他也会微笑着回答她:“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未悔”。
也许来日,真的只能视道旁桃林如视他……
眼泪扑嗒扑嗒落到纸上,珍卿把头埋在两臂间,一个人闷声哭了良久,哭到脸孔湿寒尚不自已。
她不确知玉琮要做什么,但他表了视死如归的决心,此事便已不可回旋矣。他甚至不能给玉琮回信,他的来信显然是特别渠道过来,根本没有写信人的通讯地址。
珍卿喃喃念着“男儿到死心如铁”,婆娑的泪眼对着凄迷的异邦之夜,默默为山河故友祈祷着。
因国内声势浩大的抗战舆论,海外学子又起了一拨回国热,其中就包括珍卿的外甥小庄。小庄本欲秘密地辍学回国,终了没忍住写信给珍卿,陈述他的激烈壮怀,热血丹心。
珍卿劝小庄不要热血上脑,不管不顾地跑回去做炮灰,又写了一封信苦口婆心地劝。
小庄:
谢谢你信得过我,临行前与我留信,使我得知你的思想行动。请你放心,我不至于太没义气,将你的行迹泄露给家长们。
若你认为我作为你的朋友,从前对你讲过一二至言,且将头脑冷静下来,请务必听我下面的话。
我发自肺腑地认为,你以弱冠之龄辍学,而欲弃医从戎以报国,去向着侵略者冷酷的炮口,抛洒没有实际意义的热血,是极其狂热愚任之举。
私以为,天生汝在富贵开明之家,汝当比寻常愚夫愚妇承当更大社会责任。如此责任,却不当以无谓之牺牲来履行。
小庄,请你仔细思考,当全面战争降临于所有人,人们的正常生活就会全面终止吗?人们都一股脑投入战场吗?我们不需要医生、教师、工程师、文学家、翻译家、农学家、经济学家吗?我们的衣食住行不须经济运行吗?我们的长期抗战不须保存有生的力量吗?我们的死战到底不须传播爱国火种给孩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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