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清。
裹得严严实实的珍卿看车外面,心里潺潺行进着一股暖流。她这两个多月精神不振,着实叫亲人师友担心了。
十一月遭遇的那一场截杀,着实给她留下巨大的阴影。无论她如何自我开解,自我克制,唐小娥姑侄和阿青的死亡景象,不是在她清醒时于脑中闪回,就是在她梦境里不时重现。
身边的人都很迁就爱护她,她也给排满日程转移注意力。她除了把学校功课做到完美,还跟杜教授、孙叔叔等合作,以业余时间校完李松溪先生的《译校注》。等她准备学起计划内的法语,并按慕先生的要求作画,她的身体忽然就支持不住。
她身不由己地失眠少食。家里人叫她暂时不去上课,三哥、二姐、杜教授,一有空就带她到处散心。可她噩梦般的回忆没有消失,她掌控不了自己的精神。
她一直省察自己的内心,她究竟为何不愿放过自己?她觉得,是因为想不通“生与死”的命题。
前阵子三哥日夜陪伴她,有回她发噩梦惊醒,他怜爱地抚摩着她的手说:
“世上人人都有私心,看似伟大惨烈的牺牲也不例外。在乎当事人求仁得仁就好。唐小娥姑侄搏命救下你,他们的家眷后人获得长久供养和庇护。这结局对死去的唐家人已是求仁得仁。何况,他们还有两个幸存者。
“阿青和弟弟一生漂泊,他们两兄弟互为寄托。阿禾死后,阿青不再牵挂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牵挂。他以惨烈的方式救你,并非是他出于善心才愿舍命,他无疑是教你一辈子记得他。这种了结生命的方式,叫你这个受益者刻骨铭心。你永远记得他这个孤儿,他看似死了,其实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小妹,阿青为你而死,你永远记着他。我们又把他与阿禾合葬于父母身边。你不必终日惶惶不安。”
三哥说得极为透彻,珍卿自也想得明白。但她还会忍不住想:唐家人所求和阿青所求,都要以各人生命为代价吗?她天经地义该领受这份“舍命相救”吗?
唐家姑侄跟她有一阵子,这一阵子让她了解他们,对了解之人的“舍命相救”,她何能视为理所当然?就因为她是公馆小姐,而他们是江湖中人?
除非她认同她比他们高贵,不然的他们的“牺牲”,她是想不通的——即便谢公馆给他们的亲人丰厚回报。
还有阿青。虽然她并非是成心,但她为救三哥间接害死阿禾,这是无可抵赖的事实。为了得到一份温情和挂念,阿青是否该付出生命的代价?
珍卿知道自己求全责备,把自责渐渐酿成浓郁的愧疚,自我折磨。她知道这样对自己没好处,可是她记性太好,她控制不住地想起来。更也许,是这个世道太糟糕,她有强烈的无能为力的感觉。
而她的身世问题,也有百上加斤的负面作用。不想时还好,想的话难免有点不舒服。
回到楚州路家里还没开饭。杜太爷在前廊溜达着等她。三哥去江平重山寺看望其父,要过两日才能回来。
虽然她回来晚了,杜太爷也没一句寻问,轻轻咳一声清清嗓子,叫袁妈她们准备开饭。珍卿对慕先生说她“气血两虚”,是郎中数次诊断的结果,不是她为敷衍老师编的瞎话。所以这天的晚饭餐桌上,循例又有不少补气血的东西。其他食物倒还好,前几年出痘那一次,她真把猪肝吃得够够的,而此刻在杜太爷殷殷的目光下,珍卿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吃下去。
从这一天开始,珍卿听进慕先生的话,其后的一切闲暇时间,一心临摹据说很神奇的《张玄墓志》,每天都为此小小地出点汗。一开始只觉得耗神费力,每每写完,整个背部和手腕都明显疲劳。临写到一个礼拜后,珍卿渐渐感到其中玄妙——她的失眠症状似有好转。
家人师友为她感到欣喜,从江平回来的陆三哥,在观摩她临写《张玄墓志》的状态后,笑着谈起看望父亲后的心得。
陆浩云到重山寺看望陆父,看他身披缁衣手握念珠,眼目总是微微下垂半合,回想从小到大关于他的影像,心绪着实复杂,他问他的父亲:
“你为什么一定出家,找一处僻静所在离群所居,不好吗?”
陆父看着山崖老树许久,声音中似蕴含某种禅机:
“只要树木还没断掉根本,再欹斜瘢痂的枝干,来年春天还会长出新叶,还有会鸟雀来侵扰老树,使这老树的根忘不掉自己。浩云,你不要再来看我。人必得忘却小我,才寻得到出离生死烦恼之自在大我,这,方是我一生清静所在。”
三哥重述其父最后的话语,神情并没有遗憾难过,只微微有一丝唏嘘,他摸摸珍卿的辫子说:“你慕先生是对的。要摆脱内心的矛盾痛苦,不是像解九连环,把扣合处一环环解开,而是要学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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