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妈突然问谢董事长:
“太太,明珠小姐葬在哪儿,去给她烧点纸钱吧……”
谢董事长和二女、三子,对这个提议不大热忱,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儿。
胖妈也斗胆附和道:
“太太,昨天五小姐走着楼梯,裙带子挂到栏杆上,差点栽一个大跟头……五小姐走路稳当,自来没有这样的事……
“听说钱二小姐死之前,衣裳破破烂烂的,她不定看上五小姐的衣裳了。我们给她烧点钱、烧点衣裳吧……”
吴二姐摇头苦笑,陆三哥若有所思,谢董事长冲她们摆手:
“要烧就烧点吧,事情也不光彩,悄悄去烧,别大张旗鼓的!”
金妈和胖妈脆声答应了。
珍卿自家明白自家事,她只是同情钱明珠,而且吴二姐也说过,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并非纯然是她个人的错。
她这两天琢磨钱明珠,觉得她短暂的人生,具有典型的警诫意义,她想以钱明珠为原型,写一个女孩为生存堕落的故事。
她一遍遍回想钱明珠的惨状,想到她所受的酷刑,继而感到这时代的可怖,最终把自己给吓到了。
作为国家机器的代表,穿着军装的人,手段这么残暴不仁,珍卿由衷地感到战栗心悸。
珍卿七点钟下来吃早饭。
她连着三晚上做噩梦,难免人有点蔫搭搭的。
昨天该去艺大上慕先生的课,她因为精神不好也没去。
但今天非要出门不可。
近些日子长水沿岸多雨,太古公司的船在海上航行,遭遇了至少两次大暴风雨。
杜太爷他们的船迟了两三天,今天得到确切消息终于要抵埠。
谢董事长有别的事,先走一步忙活她的事去了。
杜教授和珍卿、吴二姐和陆三哥,加上管家佣人,一共十几号人,开了五辆黑色轿车,浩浩荡荡地往码头接杜太爷一行。
临出门珍卿才发现,杜教授穿了一身白西装,还骚里骚气地穿着白色镂空皮鞋——像是给哪家吊丧的打扮。
俗语话“要想俏,一身孝”,杜教授那俊俏的小白脸,此时看着更加欺霜赛雪了。
珍卿一只脚踏上车又挪下来,眉毛皱得像黄土高坡的沟壑:“爸爸,你这西装,要不要换一下?”
杜教授也刚要坐上车,闻言低头看自家衣服,然后若有所悟,却笑得一脸明朗说:
“珍卿,你祖父总要习惯的……我这一身是高级定制,用的最贵的羊毛面料,花了快半月的薪水,去参加宴会典礼才穿呢!唉,多少年没见你祖父,我此番算极尽郑重了……”
说着,杜教授有些唏嘘迷惘,看着滚着轻雷的天空,莫名出了一会儿神才上车。
杜教授坚持这么说,珍卿不可能再说什么。
洋派绅士爱穿白西装的很多,按理说是该杜太爷早点适应。
伴随着天边的阵阵闷雷,一大早天就黑沉下来了。
车子才走了一程路,雨就哗啦啦地下起来。
珍卿担心地问三哥:“雨下得这么大,船还能靠岸吗?”
三哥笑笑说:“雨大风不大,风不大浪也不会太大,还是能靠岸的。”
谢董事长没亲自来,一则是她确实有事,不能在码头这么空等,二则她还要到东方饭店,把给杜太爷一行的接风宴准备好。
吴二姐可是推了很多事,要看杜太爷的庐山真面目。
车子驶到码头的时候,雨势已如倾泄的瀑布。
烟雨激荡,使视野里一片茫茫,花草树木、楼房船舶,尽皆笼入斑驳的雨幕。
阿永下车去问了一下,回来跟陆三哥他们说,杜太爷他们坐的英国货轮,保守估计还有一个钟头才到港口。
珍卿心里还是担心,下车站在雨伞底下,看眼前那浩渺的江面。
果如三哥所说,江面上虽是水波动荡,好在波浪并不多么高。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听着哗啦啦的雨声,还有簌簌的波浪声。
陆三哥也从车上下来,和她一块静静地站着。
杜远堂两口子也来接人——一面是为接辈分高的杜太爷,另一面也是接他二哥杜明堂。
杜明堂和杨家二表伯,此番一同陪送杜太爷来海宁。
杜远堂两口子,低头哈腰地过来,跟珍卿和三哥说些话。
但雨声太大,说话费劲,后来他们就干站着不说话了。
陆三哥见珍卿鞋袜湿了,还是拉着她先回到车里坐等。
外面是单调的落雨声,吴二姐问珍卿的心情。珍卿自我体察一下,觉得很平静,并没有特别的激动。
杜太爷是她的亲人,并非她崇拜喜爱的人,想想真不觉得多激动。
她跟杜太爷在一块,生活了有十二年,他的缺点她能忍受,他的优点她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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