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脚夫的老娘,曾经晕倒在路当中,而谢老爷子遇见了,就拉着老太太去医馆,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谢董事长告诫儿孙:
“你们生在富贵人家,万万不要自视过高,觉得不如你的都是小人物,不值得你们费心笼络。
“最低限度,如果是你的员工,要有尊重和爱护的心。
“哼,说不定哪一天,你看不起的小人物,或是害你,或是助你,都可能让你大吃一惊。”
谢董事长看一眼大儿子,正想说点什么,吴大嫂连忙说:
“妈妈,当做的事还是当做的,祖兴最近太焦头烂额了。
“他又要管理公司,又要管束工人,还要应付警察,还要发抚恤金,跟妈妈发一下牢骚,您就请多多包涵吧。”
说着吴大嫂就转移话题:
“要我说,小孩子还要念教会学校,你看外面中国人办的学校,学生闹了那么多事,说是想要改天换地,那么多人伤的伤死的死,你看这世道变了没有。
“变了,是变得越来越乱,越来越糟,他们却白白丢掉小命了,没有一点用处的……”
不知道要说吴大嫂天真,还是要说她世故。
就是她能天天穿着紧身旗袍,踩着高跟凉鞋进进出出,就是多少人闹前闹后闹出的结果,要不然的话,她还裹着小脚,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呢。
珍卿不好跟她争辩,吴二姐是没在家,若在的话,必要反驳吴大嫂的。
大家正说着话儿,杜教授从外面回来。
他整个人魂不守舍的,一惯衣冠磊落、注意形象的人,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像咸菜似的挂在身上。
谢董事长连忙迎上去,关切地检查丈夫身上,问他到底怎么了。
杜教授看一眼老婆,又看一眼女儿,情绪低迷之极:“廖丹青老先生死了。”
珍卿听得心头大震,惊问杜教授:“廖老先生……廖老先生,他……前天还送我碑帖,殷殷嘱咐,不要荒废了书法……”
珍卿连哭都哭不出了,她觉得出离愤怒,又觉得毛骨悚然,疑心自己出现了幻听。
□□就像空气,不知不觉就渗进你的感知里。
听杜教授一解释才晓得,廖老先生在夜大教书,他有学生是社会党人。
他心里是同情学生的,所以军警大肆搜捕之时,他把三个学生藏于家中。
后来终被军警搜获带走,三天以后,他家附近的荒地里,他三个学生的尸体被挖出——他们被堵上嘴巴活埋了……
廖先生受不了刺激,是突发急病死去的。
他们教育界和学界的朋友,商议给廖老先生治丧,从前过从甚密的一些人,竟是避之唯恐不及。
廖先生是个狷介的人,自动六三政变以来,他写了不少砭骨的文章,狠狠抨击某些政客,行的是流氓行径……已经引起当局的注意。
所以,即便廖老先生已经过世,有人也恨不得离他万丈远,生恐因他被当局注了意。
正说着话的时候,又有电话找杜教授,杜教授听了电话后,脸色唰地惨白,身子向后一踉跄,连话筒也拿不住了。
杜教授勉强稳住了,才说他有两位学生,还有一位同事,在校外不远被人打黑枪,都死了。
大家都是相顾失色。
回到房间,珍卿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翻出一厚沓稿纸。
从六三政变之后,她在家待得时间长,每见报刊上新的惨事,就于激愤之下,写下抒发情感的诗词文章。
最新的一首《忆秦娥·惊梦》,是这样写的:
黄泉冷,三千旧鬼引新朋。
地九重,四鬼潜形化腹生。
妖雾重蒙,人鬼道逢。
恶鬼噬人此频仍,生人莫忘恶鬼形。
从友朋,待日东升,鬼化烟风。
还有一篇文章的段落,是这样写的:
……友爱沉勇之人,身形归于地母,而精神永如日月,昭昭引人奋进,他们死了而等同于活着;
狡诈邪恶之辈,摘掉良心,换取富贵,苟且逍遥于世,永是蛇鼠蝇蛆之类,固是形势走肉,活着等同于是死了。
……
珍卿翻了一张又一张,反反复复地看着,胸中一回回情绪激荡,觉得不能为这□□,真的吓破了胆子。
她看着窗外浓稠月色,想着古今同是一方月亮,神情渐渐一定:她总要在这片国土上,留下一点印迹的。
她用袋子把文稿装好,决定明天,找杜教授的朋友——吴寿鹃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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