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数年前,她还是流浪儿艾比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她总是缠着村子里那个成日里醉醺醺的老杰克,想向他学习如何当一个出色的水手。
那个身材瘦削头发花白蓬乱的老头不堪她的骚扰,没办法,只好随便教给她点皮毛。
后来,她时常殷勤地上供一些偷来的肉干、苹果酒之类的食物,老杰克总算慢慢吐露些真东西给她。有一天,老杰克告诉她,虽然大家都知道水手赚的钱不算少,但大部分人也不愿意去海上当船员。
漫长无边的大海上,寂寞能吞噬人的灵魂,恶劣的海上环境意味着生命随时会被死神夺去,食物中毒、狂风猛浪、幽灵一样的思乡病……
出海的船员没人能保证自己一定回得来。许多年轻时一同出海的老朋友,有的回来之后发了疯,有的因为种种原因永远地消失在了海上。
他心里至今仍对那段水手生涯存有阴影。
再说了,她是个女孩儿,虽然看上去不像,可确实是。怎么当得了水手,像她这样的小姑娘,在一群载着饥饿男人船上,会被吃得渣都不剩。
艾比抡起了拳头,在他面前用力挥舞了两下,两只胳膊像风中摇摆的细枝条。
“没有谁能吃掉我,我会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至于老杰克说的那些海上的艰苦环境和随时会小命不保的危险,她引用了农场米莉奶奶老是念叨的那句话:“‘卖了奶牛就喝不到牛奶’,我想当水手,当然就不能怕死。人都是要死的,死在陆地上和死在海里,又有什么区别?”
老杰克对她一个小孩子能说出这样有深意的话,不禁感到侧目。
随后就被艾比一把扯住稀疏的胡须,听到她说:“杰克,你已经这样老了,不是也还没有死吗?你别想凭这个吓到我。”
老杰克哎哟哎哟地叫起来,让她赶紧放开。
从此以后,再也不打算跟她讨论这个话题了。
她关于死亡的认知来自夏洛特,那个被她盗用了身份的女孩儿。
死亡并不算可怕,它是咸腥的海风混合泥土的气味,是夏夜橄榄树花朵的芳香。
她陪她坐在漆黑的崖边望向海面,看远处灯塔孤独旋转的光束,在无望的等待中迎接死亡的到来。
之后,她目睹了老巴特的离世,一个传奇人物的落幕。像那些戏剧和传说里的老式人物的辞世一般——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眼里最后一丝光熄灭,阖上了属于他的时代之书。”
他们的死与她有关,但也与她无关。
直到她自己面对死亡时,她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存在。那不是戴着黑兜帽的手执镰刀的死神,踏着幽冥世界的足音而来。
它更像是一直守候在她床脚的那只长毛猫,悄无声息地伴随左右,发出低沉的咕噜。她知晓它的存在,也明白她即将随它而去。
一切都那么安静。
她开始做许多的梦,梦到过去,梦到很久之前的事。
数十年的光阴里,值得记住的事情说多却也不多。
她一次次地从遥远的冒险旅程里平安归来,带领巴特家闯过一道道难关,她是声名远扬的巴特夫人,拥有庞大的海上贸易帝国,将老巴特的产业发扬光大。
更令人津津乐道的是她的私生活,她一生情人无数,却从未结婚。或者说差一点儿就结婚了。
第一个未婚夫因为海难而死,夏洛特·巴特悲痛不已,花了好几年才从悲伤里走出来。
第二个结婚对象是她的情人,一个神秘的异国男人,死在婚礼当天。
从此之后,夏洛特就不再有结婚的打算。
还记得那场婚礼,如果没有发生意外,那将会是“新航线十年”里整个国家最受关注的婚礼。
全科利亚最有名的女富豪船商夏洛特·巴特为她那位没有丝毫背景的异族情人举行的盛大婚礼。在那个年代,还不像如今这样,贫富门第之见仍是不可逾越的藩篱。
八卦小报上流传着无数个两人相识相爱的故事版本,英雄救美、浪漫情缘、神秘传言……都是市井大众喜闻乐见的题材。
酒馆里的男人们无不记恨艳羡着那个被黄金馅饼砸中的男人,从此跻身于上流社会,平步青云。
也许他之前只是个外国来的戏团里的小角色,或者是跟着驼队商船来到科利亚的落魄流浪者,管他以前是什么呢,反正此后那幸运的家伙就坐拥了整个国家船业的半壁江山。
他们毁谤他、中伤他,也羡慕他、忌恨他,即使他们压根不认识他。
女人们则是感慨于夏洛特·巴特的痴情与慷慨,想必她一定对那个男人情根深种,才会在众人面前给他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男人丈夫的名分。
可任谁也没想到,这场万众期待的婚礼,最终却以那样的方式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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