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有首歌在唱人间春又夏,时光缓缓流。
天空从暗蓝深处生出橘红,一朵朵紫花旋而落下,树下方清樾跳小孩子画在地上的格子,她展平双臂,嘴里哼的正是这首老歌。
歌词都是骗人的时间没有给她缓和的余地,越长大越像直面一场大洪水,万马奔腾踩塌河床,恨不得一下溺死她才好。
上星期她挂断了爸妈的电话,摆明要为爱一意孤行,这才逼来几天安宁。清樾无奈地笑笑,一脚踩到格子9,捡起石子丢到2。跳房子一个人也可以玩很久,跳累了就坐在花坛上,看枝桠间的橘红褪去,老楼渐渐亮起灯。
为爱和一意孤行,随便拥有哪个都太幸福了,她想。
日头渐渐落下来,上班族三三两两下班回家,不知谁家开始炒菜,冒出一股魂牵梦绕的茄子香,方清樾反复解屏看时间,荧光招来的蚊子顺着小腿叮了一串包,她漫不经心去赶,太痒了,巴掌呱唧呱唧落到肉上,拍得皮肤一层红。
她忍不住下手挠,这时一辆小绵羊驶进小巷,车灯被大袋子遮了一半,后座还绑着个四四方方的箱子,乍一看像超负荷送外卖的,但方清樾知道不是,她站起来跺跺脚,赘着小绵羊的尾巴跟到车棚。
喔!你杵这儿吓我一跳,女人弯腰锁车的功夫,一抬眼就看到个乌压压的人头,她哭笑不得地扶胸口,宝,你干嘛呢?
方清樾眨巴下眼睛,她等饿了也热蔫了,还差点被江澜撞到脑袋,半天没反应过来,啊?她往后挪了挪,我就等你来。
几点啦?
快八点了吧。
这么晚江澜嘀咕着去拎塑料袋,毫不客气地塞她怀里,接着去解那个大箱子,遇到点事情,在宠物医院耽搁了会儿。
路灯下面扑腾着几只飞蛾,女人一使劲提起箱子,借着光,方清樾认出那个箱子是宠物航空箱,不锈钢栅栏里探着黑漆漆的小脑袋,和大片阴影浑然一体。
猫?两人朝楼道里走,清樾问。
嗯,也不知道我侄子从哪买的,他妈不让养,母子大战,今天差点把天给整塌了。
从哥哥到小辈,她从不介意讲这些家庭琐事,听多了,方清樾也听出几分红尘眷恋的滋味亲情纠葛、家长里短,几乎是她这辈子都要错过的东西了。
我婶婶找了同班几个小孩来学习,我给他们掰了一下午代数式啦系数啦化简啦,就我小侄子什么都不会,看他写作业特别缺氧。
整个屋子弥漫着暴晒一天后的余热,江澜敞开前后门窗,让夜晚的自然风对流,邻里之间锅碗瓢盆的声音清晰起来,楼上还飘来几句咿呀呀的戏腔。
方清樾蹲到客厅看小猫,她穿着塑料拖鞋,来回转白嫩嫩的脚趾,小猫就跟着大脚趾看来看去,两只异瞳一蓝一黄,像两颗大圆玻璃球。
蓝膜褪了,怎么说也是三个多月的小猫咪了吧,她心想,问了一句:岚姐,你要养吗?
没空养啊,还是明天收拾收拾找领养吧。江澜解开塑料袋,瓦罐凤爪的香跟浮沫似的漾出来,她问,喝啤酒不?
喝。方清樾倒是从善如流,她坐到餐桌前,眼睛还在看小猫,小煤球有四个白手套,正用开花爪扒栅栏。
挺好看的,肯定也不便宜。
那孩子特别喜欢这些小动物,认识的人不少,胆子也大年前还买来一条小白蛇。江澜揭开一口肠的快餐盖,我是觉得有兴趣有天赋挺好的,就是我婶婶一家都反对,非要读书考第一才罢休。
唔方清樾吃了口肠,油炸食品爆出满嘴酱汁,有些烫,她连忙喝了口啤酒,涩辣的液体就裹着孜然一口气灌到胃里她其实不喜欢啤酒,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喝它买醉,但这一刻,味觉的折磨落到深处牵扯出一种奇奇怪怪的爽感,她归结于碳酸,并打了个小小的嗝。
然后呢?半年前岚姐说起这些她还会有意避开,但现在她怀揣着一点点想更深地了解眼前人的小心思,借着几口酒劲问道。
我爸有个哥哥,很早就当兵去了,然后退伍落户到滨水和我婶婶结婚,江澜不介意讲给她听,这个堂哥比我大十岁,一家都算得上老滨水人了,平常是有点小市民,很难说服他们去认可离经叛道,不过心眼不坏,当年我来上大学也多亏他们照顾。现在帮他们孩子补补课真没什么的。
只是有点可惜,异宠医生,宠物店老板很多种选择,怎么就不能有滋有味地过这一生呢?
方清樾静静听着,她仿佛在这个模模糊糊的梦里捡到两片拼图,她望向这间窄小的房子,几乎立刻体会到拼图后面投射的苦来,那当年独自来上学的岚姐是什么样子呢,可能更锋利更勇往直前,十年来在这个超一线的大都市扎根,数不清的人情网,推来攘去,又怎么打磨到如今这般通透妥帖。
丁老师发足狂奔到中产,方清樾离困苦很遥远,可物质宽裕的她又很理解这种挣扎,因为她曾亲眼见到人是怎么一步步被蚕食的,都是人吃人,为了自己过得更好有什么错!谢颖一直这样问自己,也是这样质问她的。
她莫名很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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