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垄罩了窗外所有可见之处,而我也开始在描线。民俊半个身体靠在工作桌上,他现在没说话了,而是看着我的动作。我偷偷瞥了眼他,萤幕闪烁的光在他眼里像烟火迸发。他聚精会神,就像在学习新事物的孩子。他问我这个笔刷叫什么名字。g笔。我这么说,口气彷彿在说某种远古魔法的名称。——许多情节被砍掉了。几番辩论下我跟随着民俊的建议,把场景直接设定在校园内。这是一场对话,要让对话能够直入人心,必须让读者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进行到一半时,民俊说他也想要试试看怎么用电脑绘图,他说他至少可以帮我上底色。我迟疑地将色票与接下来还没合併的几个档案交给他,然后帮他打开原本是朋友使用的电脑。他学的好快,几乎不用我教。在萤幕的白光下,安静到只剩下笔滑过绘图板的声音。还有民俊粗重的呼吸声。——打架、校务会议、然后父子谈心、最后的抉择。保留你原本的核心概念,只是叙事方法稍微改变了。民俊开口时,他的手也像是要表演一般,做出了扭转魔术方块般的动作。我的脑袋感觉什么都无法思考了。我不是从未考虑过情节以及架构的编排,只是那样子的故事,不管再怎么思考,感觉都会沦为和其他人一样,看过即忘的作品。我这么把疑惑说出来,好像在我眼前的不是受害者,而是某个可以依靠的对象。民俊根本不想理会我的烦恼,他说总要画出来给人看过才知道吧?于是我只能发狂似的,握紧笔的手像是要失去知觉。民俊他说的有道理我知道,我做不到那些事我也知道,可是他是如此的诚恳,在编辑已经放弃和我思考怎么才能获得更高人气,她就只是让我继续画,等到我毫无利用价值的那一天,然后——民俊他就这么冷静的,认真的说,再去试试看。我好像,如果再不听他的话,那我也会整个人都四分五裂。管他去死啊。我是创作漫画的人,我也想要让它变得更好,那些美好的画面包装着我丑陋的思想,那些我甚至还没办法与民俊说出来的想法——说不定,只要画下去,画下去说不定就能得到勇气,于是我拚了命刻上金发的细节,加上高光与滤镜,在角色手臂画出了被光照耀,那几乎变得透明的体毛,还有在微笑时,肌肉微微凹陷的部分。「要是我已经无法再进步了怎么办,要是我永远无法理解你该怎么办?」克里斯问。「那至少我们还可以像这样谈话,为任何事物下定义都过早了。」他的父亲说。春暉。民俊叫着我的名字。春暉,这里的字体最好加粗,才会有那种顿点的效果。好,你不用提醒我这我明白。我这么说。天快亮了。我也只剩最后一点细节需要完工。而民俊一直待在我旁边,这期间他好像还吃掉了我昨天从便利商店买回来的洋芋片。我检视了整体效果,它看起来完全不像我画的漫画,作为短篇但要是没看过我的本作《艾蒙》也不一定能懂故事内容。但总而言之就是差不多完成了。摆在那,看上去熠熠生辉。「要去吃早餐吗?」几分鐘后,我口乾舌燥的问他。「我去买吗?」民俊说。「没有,去外面吃。」凌晨的台北是个很奇妙的环境,因为城市会笼罩着一层蓝灰色的光,直到太阳完全升起,而人们与汽机车佔据了视线后,眼前才会染上充满活力的橘色。我带着他穿越巷口,然后找到一家已经开始营业的中式早餐店。我们找到位置坐下,而民俊看起来很开心的点了两个馒头夹蛋。我将整个人缩在椅子上,接着在温暖的蒸气中问道:「你有吃饱过吗?」民俊说:「我之前为了省钱都一直吃白吐司。现在是包吃包住就要多捞一点。」「那你尽量点。」我瞇起眼睛,看着对方还没放下的瀏海,还有去结帐的身影。民俊的背影看上去好单薄,他的一举一动也无法与国中时连接在一起。那我又是为什么,可以一眼就认出他呢?过不了多久,早餐店的阿姨把餐点送上来了。我用左手拿叉子吃蛋饼,右手因为拿笔用力过猛现在都还在颤抖。我细嚼慢嚥,感觉脑袋里那些混乱的事物,好像没有我所想像的那么恐怖了。「郭民俊。」我小声的说。「嗯。」民俊喝了一口米浆。「你说道歉是很虚偽的事情,我也这么觉得,但我还是觉得……我至少应该要,表示些什么。」我的每个音节都像收讯不良的电视节目,听起来令人烦躁:「对不起。」「这样说让你的内心好过点了吗?」民俊询问,就只是那么单纯的问句。而我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桿,回答:「对。」民俊眨眨眼,我又看见他笑了,他会先瞇起眼,然后露出缺犬齿的微笑。他温和的说:「好啊,那你就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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