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上司好心机呀,今上仁善?好罢,今上确实仁善,但她阿宝心眼小啊,她可是很记仇的。昔年她因为这事成了桩街头巷尾的笑话,可梁元敬却被时人赞“孤直耿介,不畏权势”、“有傲骨”,满东京城的人宣扬他的事迹,如何能教她不气?是以后来她几次三番地捉弄他、报复他,到头来,原来只是一场误会!“岂有此理!”阿宝怒火中烧,拍桌而起:“你那位上司是谁?叫什么名字?是那个姓秦的长胡子老头么?我要抽得他儿子都不认识他!”街上行人纷纷侧目望来,梁元敬忙拉着她坐下,又亲手倒了杯茶给她消火,道:“前年他便回乡养老了,不是秦学正,你可千万别打人家!”阿宝一口气将茶喝光,又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掼,气道:“你就是太好欺负了,谁都能糊弄你,哼!若不是我脾性好,你焉能活到今日?”梁元敬闻言,笑弯了眸:“是,多亏你脾性好。”差点没把他折腾死,倒是真“脾性好”。夕阳西下,梁元敬起身结了账,二人回家。阿宝此时已恢复了魂体状态,躺在毛驴背上,跷着二郎腿看天。彼时云霞漫天,官道上四处都是归家的行人,出了城,两侧青山如黛,远远可以望见村庄里升起的袅袅炊烟。阿宝哼着荒腔走板的歌谣,忽听梁元敬问道:“阿宝,你有心愿吗?”“有啊,”阿宝说,“冲进大内,将赵從和他那一堆女人杀了,再将皇宫一把火烧了,然后把御史台那些谏官们的胡子打个结,挂在中书省的廊庑下风干三个月。”“……”梁元敬停下脚步,无奈地看着她:“不要胡说。”阿宝笑了,她方才自然是开玩笑的。“你是信了觉明和尚的话,想给我实现生前心愿,让我好去转生对么?”她坐起来问。梁元敬点点头。阿宝嘴唇蠕动几番,她本想说,现在这样不好么?可是这话,又实在不好问出口,一旦问了,就真的成了贪恋人世间了。再说了,他梁元敬活的好好的,凭什么跟她一个鬼魂搅合在一起?他现在都快成了别人眼中的疯子了,每日自言自语的,余老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忧心忡忡,唯恐他患了什么不治之症。不能这样,梁元敬得有自己的生活,他日后要娶妻、生子,像寻常人那样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娶到他的心上人。而她,总是要离开的。阿宝低着头,明明鬼魂没有眼泪,却不知怎么的,总有一种眼泪要夺眶而出的酸胀感受。她微微笑着说:“心愿啊,不知道,也许吃一碗羊肠面,便是我的未了心愿了罢。”天际有倦鸟归巢,拍着翅膀遁入山林。梁元敬欲言又止,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当夜,直到入睡前,阿宝才记起来问:“对了,听余老说,你是扬州人?”梁元敬在屏风后解外衫的动作一顿,道:“是,扬州江都人。”“我也是扬州人呢,”阿宝喜滋滋地说,“半个扬州人,哎,你知道鸣翠坊么?”“知道。”阿宝心道连扬州第一妓馆你都知道,平日没少去楼里给当红的娘子们画像罢。一边又想,自己当年也算有点名气,怎么从来就没遇见过梁元敬呢?她带着点炫耀的心理,对梁元敬说:“告诉你,我当年可是鸣翠坊众多娘子里的魁首。‘五陵年少争缠头’,那场面,不是我吹,除了我没人能做到。就连知州大人想请我去府上弹一曲琵琶,我也是要考虑一下的呢。”昔年,阿宝随哥哥李雄一路东逃,兄妹二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好不容易到了扬州。彼时的扬州府为“淮左名都”,隶属淮南东路,下辖江都、广陵、天长、泰兴、高邮五县,与两浙路、江南东路并称为天下最富裕的三路。国朝大半赋税由此出,可谓是商贾发达,舟车日夜往来,时人描绘为“万商落日船交尾,一市春风酒并垆”。然而吴中居,大不易,扬州虽受灾较轻,却因大批难民的涌入,城中物价高涨,薪桂米珠,饥死者冻馁于道。李雄本是个银匠,依靠给富贵人家打造钗环首饰谋生,然而乱世之际,人人为了温饱而苦苦挣扎,哪还有什么闲钱去打造银饰。再加上初到扬州,人生地不熟,没有固定客源,李雄空有手艺,却没办法养活自己和阿宝两个人,走投无路之下,无奈只能将阿宝卖进了鸣翠坊。虽是“卖”,却是为了让阿宝活下去。彼时扬州城虽破产者无数,饥民僵卧四野,然而达官贵人依然该玩的玩儿,该享的乐要享。小秦淮河两畔,尽是花楼酒家,丝竹笙歌不绝于耳,河面上,画舫林立,灯红酒绿彻夜不歇。鸣翠坊便是扬州最负盛名的一家妓馆,时有名妓崔小钰,容貌娟秀,善诗文,工书画,被点评为“色艺双绝”,引八方才子争相追捧。阿宝被卖进鸣翠坊后,便是被委派到这位崔娘子身边伺候。她不卖身,因为依照大陈律法,倡优歌伎隶属贱籍,社会地位低人一等。这是哥哥李雄留给她的一条退路,他每日去运河码头当搬运工,就等着存够钱了再将阿宝赎出来,接她去过好日子。
那一年,阿宝刚满十五岁,恰是天真烂漫的岁月。她成日在鸣翠坊里东奔西跑,浑身的精力似发泄不完,崔娘子时常点着她的鼻子笑她,“浑似个小狗儿”。楼里的妈妈喜欢她,娘子们喜欢她,就连厨房里烧火做饭的厨子都喜欢她,知道她最爱吃水晶酱肘子,特意留一只,等入夜了拿给她当夜宵吃。阿哥每日从码头下了工,也会带着些糖饼糕点来看她,让她不要闯祸,少惹崔娘子生气,乖乖听妈妈的话。阿宝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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