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在煮了。”“好,那就吃完了再上路。”哭完了拍拍肚皮,真冬翻个身过来看到慈严:“你会为我超度么,慈严。”“不会,你穷。”“也好,你个假尼姑,被你超度我怕百千年都不得往生。”尼姑虽不大真,称职却是称职的。其他释家宗派不熟,慈严自觉临济宗派里自己姑且算得各方面都做到了位的,就是崇佛的那位五代将军,觐见她时也没能叫她挑出毛病来。仙台藩属岛国东北部屈指可数的雄藩,石高六十万,较德川御叁家还多。然即便如此,因在战国末期见势投诚而非始终效忠于德川家,开府后虽封地广阔,实权却没得多少。作为仙台藩主的幺女,儿时的岁月自是体面无忧的,长大后就说不准了,运气好的有个好的去处,过继去哪家无名小藩也不多惊奇。见识到除长姐外两个姐姐如今的日子,慈严打心眼里觉着出家也不赖。假就假吧。“死法百十种,想来你选了撑死这条路。”昆布汤熬得鲜美可口,融进数颗麸,再撒上芝麻粒,她拿来泡饭下肚。佛门无荤腥物,她最爱小葱煎豆腐抹味噌酱,说闭着眼吃亦有肉的滋味。芜菁切薄片后她倒醋翻炒,起锅前加了糖,慈严尝过,很是开胃。“呼噜噜”横扫两大碗米饭,慈严深知这仅是晚饭,半夜她会爬起来扣些零嘴蹲墙角吃,倒不扰你安眠。“困了,先眯会子。”见她吃得畅快,慈严相信至少今日她不会寻死。“明晨我想吃锅巴饭,劳你代我转告。”是真的不会。烛台移至书案,好叫她安生入眠。没出息的孩子,动不动为了这那的女人流泪,亏欠太多,因而奚落时尽量嘴上留情。她还能为谁流泪,还能边哭边扒饭,慈严时而也会这坚韧的生命力深表感服。还记得她离开大德寺后第一次回来,是跟松雪若白吵架了,夺门而出后没了去处亦生无可恋,一路踉踉跄跄走回大德寺,半夜敲开山门,形容狼狈。她说她想出家,后来连着几天都独坐松雪少当家昔年常住的客间不动。庭中白芍满开,她最后要了大桶芝麻油,把油烧得热热的,拿白芍裹了面粉下油炸至酥脆。那时慈严觉得,她顿悟了她的道理。“好吃吗?”“好吃。”并膝而坐,双手置于膝上,松雪融野就那么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自己吃下一串又一串糯米团子。团子甜丝丝的,美味又抵饱,一口叁个不在话下。吃饱了,她带着这又黑又瘦又小(也没有很丑吧)的小河童进客用汤室洗澡。“她们对你不好么,我回回见你身上都——”“不小心撞到的。”真冬截舌疾语。松雪融野没再过问其他,指腹轻扫过肋骨边的淤青,生怕弄疼了,“很痛吧,冬冬。”
没人在乎过她可痛,她也不习惯有人问。她的耻辱她的尊严,不问一切都好。“你拿去藏起来,都是好药,搽了就不痛了。”沐浴后松雪融野自行李中取出一包裹,打开,里头是瓶瓶罐罐的药膏。罐身用假名写着最简单的疗效,纵是不识几个字的小河童也看得懂。“不用可怜我……”松雪融野闻言又将包裹往前推了推,正自孩童向少女变化的俏庞现出大人般的正经神色,“我并未可怜你,我只是遵从自己的心,还请收下。”遵从自己的心。一句话记了好多年,又在面对说出这话的人时像是故意遗忘了它。“慈严,我没良心么。”小睡醒来,见慈严仍对案写经,真冬乍然问她。罢笔掭墨,慈严道:“当年她只字未留就跑了,你好歹还留了封信。”“我出生后?”“我还未出家时,还是仙台藩藩主之女时。当然你出生后那次也只字未留。”哪有这种烂人,真冬摇头后问慈严:“她跑什么?”“怕我招她入赘仙台当女婿吧。”“仙台藩的女婿,可比松雪家要高贵。”“我说你留下当个大藩绘师,俸禄要比松雪一分家家主多得多,前途无量。”言毕,慈严对烛微笑:“怕我绑着不要她走,连夜跑了,后来我才得知她来仙台前就已同松雪家的男子定下婚约。”“她跟你海誓山盟了?”“忘了。”“必是有的,否则你怎会十六就出家。”“彼时我心里只有她,故而犯傻,但凡脑子长全了也不至于翻刀削发。”那名为“松雪若白”的女人这辈子除家门荣光外果真尽是辜负。自背后望着慈严,真冬于膝上捏拳:“她虽也傻,心里却不只有我,少我一个不少,不会像你寻刀剃发。”“少你一个不少都仍痴守多年,岂不说明她非需要你才对你好。若因需要你才对你好,岂不说明不需要你时尽管可不对你好。”“什么歪理。”“真冬。”转身向真冬,慈严摆了佛珠唤到她。“嗯。”“你既深情,何必学你母亲薄情寡义。”“我很像她吗?”“腿脚麻利这点上很难说不是母女。”这假尼姑的话总能刺穿她的心肝脾肺肾,烦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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