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太白诗选》自昨年深秋开始读,今日读到了“早发白帝城”一诗。执笔添注完最后一字,庭院惊鹿也正敲响青石,“嘟”地一声将融野从轻舟彩云拉回当下,白丁居。“学生曾闻信浓国的犬山城有‘白帝城’一名,与此‘白帝’可有关系?”“不错。”徂徕笑言:“昔年我路径犬山,观此城建于木曾川上,不禁想到长江沿岸的白帝城,故赠此别名。”“原是老师所赠。”融野感服,又提笔加注。“只可惜老师看不到真正的白帝城,学生此生恐也难饱眼福。”滕王阁、香炉峰、春雨初霁的临安,烟花叁月的扬州,都是她这学生无一不想看又无一不是此生都不得遂愿的诗中景物。“了荣,取《唐诗画本》来。”徂徕对外喊道。“先生,书您自个儿找去吧,要我去,您等多久都不打紧,可别劳少当家傻坐着,这眼看日头就——”“啰嗦!”“我说的实话,您书斋模样您自个儿没数?”了荣那厮好躲懒偷闲,话实半点不假。荻生徂徕,当世第一儒学者,也是这松雪融野的汉学先生。融野隔日便来,来了往往得干坐着等会——她的汉学先生又找不见课本了。支膝起身,徂徕说道:“你在此温书,我去去就回。”“是。”融野躬身应答。待不见老师背影,融野亦起身。一展双臂,她于堂中漫步转悠。白色足袋摩擦蔺席,她喜欢这个声音。了荣歪靠堂外廊柱,对松雪少当家这乖僻行径见怪不怪,只笑说:“您又忍不住啦。”没留神还有人看她在这自顾自地出丑跌相,融野脸颊发热。“您且转悠吧,不碍事的。从前您可都坐不了一刻,现下不好多了么。”话是没错……融野再不乱走,她盘腿坐下,又抽出腰间折扇慢敲膝头,直把视线投至天际。徂徕先生的白丁居挨着江户城,回回下学,融野总能瞄见江户城的檐角于夕阳西下时分熠熠闪亮。象征将军威仪的江户城,融野时常觉得它静静矗立在那冷冷凝视着自己。捏紧折扇,江户城看得眼发胀了融野才转目向白丁居渐染春色的庭院。翠苔覆石,芳草盈庭,惊鹿接了满当当的清水,奈何不得一日胜过一日的淑意似的倾落。“嘟——”她尤爱此处惊鹿,“嘟”、“嘟”,有时能教人自漫漫畅想中醒神。“千枝姑娘来了。”“我来寻少当家。”应到了荣,千枝已而步上缘廊。“少当家,大当家叫您回去。”“现在?”“对,说有要紧的。”要紧的?抿了嘴角,笔墨规整交与千枝后融野走下木廊,靸了木屐寻至书斋。“老师,母亲有事唤学生归府——您还未找到吗?”徂徕撅着腚,大半个人埋进书堆,这边塌了那边扶,好不忙碌。
“有事?行,你先回去吧,找到了了荣给你送去,回去吧回去吧。”应道“是”,融野引身退出。樱花结苞,一朵连着一朵,眼下未至真正的春天,晓暮犹伴微凉。套上缟纹羽织,融野告别白丁居,与千枝一道踏着早春夕晖往家去了。松雪一族的宗家府邸位于江户八百町中的木挽町,由此为区别分家,松雪宗家又称“木挽松雪”。春开白樱夏绽莲,秋草野趣冬来闲。“木挽松雪”的府邸清厦旷朗,邸庭常备四时之美,一花一草,一石一虫都有其别致风雅。“呼哧哼哧”地小赶回家,木屐踏得“哒哒”响。临到玄关口融野敛住脚风、刹了足势,怀帕揩净额头密汗方脱屐登廊。与绘有黑松白雪的堂前屏风擦身而过,融野来到母亲松雪早兰面前请安。“母亲从何处归来?”“六义园。”“您去柳泽府了。”“嗯”了声,早兰手点膝边一串钥匙向女儿,“柳泽大人托我作御遗影。”烛火照亮膝前方寸蔺席,安静躺在母女之间的钥匙光泽古朴。融野的唇似动非动。“你替我打点行装吧。”心中惊鹿一声“嘟”,融野回神:“这就要进城了吗?”“你姨母尚在会津,等不及了。府中诸事全赖你把持,可明白?”“是,女儿明白。”事关重大,容不得融野迟疑,她伏身应道。母亲松雪早兰乃松雪一族第七代家主,去月受将军御宣,擢升“法印”位。母亲午后去的六义园正是将军心腹,美浓守柳泽吉保所造庭园。将军年近花甲不假,然将军遗影自开府以来无不是殁后所作,如今且没听闻风声说将军御命朝夕难保……没敢朝深里想,融野只唤来千枝一同饬装。母亲从没这么晚进过城,也从没这么急。“这几日尾张公召你你就称病,你叔爷那我亦打好招呼。”走下缘廊,早兰又驻足叮嘱道:“尾张、纪州、甲府,一律不见。”此叁家皆与将军沾亲带故,目下将军世子未定,风吹草动她们比谁都想最先掌握。“是,女儿明白。”于母亲身后应着,腰间钥匙响动,响得心生异动,融野愈发谨言慎行。“恭送母亲。”撩起轿帘,早兰对女儿露出笑容:“融野。”“女儿在。”“雅号你可想好了?”融野同报以微笑:“女儿想好了,老师常说女儿乃促狭鬼投胎,女儿雅号即是‘促狭’。”颔首,母亲未再言语。竹帘撂下,轿仆二人前后齐声吆喝。轿起,轿顶的落雪松家纹于薄暗天色间闪烁光芒。再按捺不得异动,融野恼火,又对它无可奈何。生来的毛病,孩童时更严重。这两年好了些,偶尔人前丢脸,还不至于为将军作画时因失态而丢官丢命。豪喘后,融野使出浑身力气在原地蹦了叁蹦。“哗——”“哗——”“哗——”
传统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