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屋里不再有年轻的女舍人,杨学士的和气也一扫而空。
“长远不见,还学会招小娘子了?以后来往庄重一些,有点师兄的样子!”
崔昭一点也没有被斥责的惶恐,悠然笑道:“老师,我待阿逊如何,自然会待这位师妹如何。钟离一看就是娴雅的淑女,初识我若端着架子拿腔拿调,往后可别想自在地说话了。”
杨学士与李令之相处几个月,发觉她为人温和,有时还挺活泼,半生不熟的时候反而最腼腆,心里倒对崔昭有几分赞同,却道:“你十几岁时话少得可怜,这些年怎么反而歪理越来越多?”
“在家蒙长辈看顾才任性妄为,出去就发现装模作样没什么用。”崔昭为杨学士添上半杯茶,“不过老师,方才开玩笑也就罢了,钟离都不在了还这么说,莫非真是喜新厌旧么?”
杨学士淡定地抚摸长胡子,“人家一心向学,态度的确比你好啊。”
崔昭沉默须臾,大方一笑,“我是不如师妹。”
初开蒙的稚子都学过读书便是仕身宝,高官卿相在朝廷。如今早不是凭一个好姓就能前途光明的时代,不仅想要一朝登入天子堂的平民百姓,名门世家子弟更热衷下场应试——束发读诗书,还能比别人差了?荫任出仕,总不如进士及第光鲜,大周士子无数,狭窄的通天路拥挤非常。
他是做官,又不做府学博士,学识够用挨骂能还嘴就行,真要让他一边操心琐事一边治学,敬谢不敏。
杨学士看崔昭长大,又收做入门弟子带在身边教养,看出他的不以为然,多少有些惋惜。
崔昭幼时喜武不喜文,连崔攸之也头疼怎么生出个上天窜地的小儿子,若非家里强押着灌墨水,恐怕早早要同他表哥一道跑去京营混。是家中生变,他才转而苦读。
父兄不在,一个小郎想支撑门户没有什么不对,反而可说有大志向。及至应制科试,崔昭身为罕有的白身,不仅去考,还考中了,名次也不错,列在了叁等上。
即便天分比不得兄长,也是聪敏灵活的少年人,可惜心思不纯。
李令之几乎是崔昭的反面。她是宗女,还有度牒,是正经的女冠子,做着御前近臣,仕途上无欲无求。或说,一切荣辱皆牵系女皇,钻营也无意义,于是反而少了挂碍。这回来弘文馆研修,杨学士最初受托难免忧虑,见她素日认真,策论一份份有条不紊地进步,心里很是喜欢,这才顺水推舟认下了师生之谊。
于杨学士,二人其实并无高低优劣,只是不同罢了。
崔昭复又开口:“我今日遇到士安,他下午有事走不开,一会儿我送您回府吧。”
崔昭是与卫骁一同来觐见东宫,太子从未出巡地方,与卫尚书关系不错,想起他两个小辈刚回京,就召来问问。杨周随侍太子,两人相识多年,关系很不错,寻个间隙说话,有交托也平常。
杨学士不客气道:“他能有什么事,去哪儿鬼混了?”
崔昭笑道:“老师,下值以后与同僚稍交际几回,对士安也是不错的。”
“看来是崔正字经验谈了?”杨学士没好气道,“心思不在正途,阿逊怕不是要给你教坏了。”
崔昭道:“老师,阿逊如今可比从前懂事多了,我算是还挺会教孩子呢。”
“哪有人这般自吹自擂的?”
杨学士难得无语,从前担忧崔昭遭逢家变心性走了岔子,现在一看和预想不同但果真不妙。怎么就不能表里如一一点,像个正经的读书人呢?
崔昭恍若不觉,认真道:“实事求是就不叫自吹自擂。”
他捡着父母的好处长,端秀又无丝毫羸弱,在外数年越发沉稳,正起容色甚至有几分义正言辞。
杨学士只觉眼睛疼,不想再见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行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急风撩动窗纸,发出沉闷的哀啸。清灰的天还亮着,衰败的迹象已自边际蔓延,崔昭久不在京城,还记得冬日午后的太阳撑不了多久,不过会儿大约就要狂风大作、阴云压顶,当值官格外辛苦。
幼时有一回,他从宫里跑去御史台官署找父亲,崔攸之年方而立,新提中丞,一时要与上官谈事,就把他安置在了值房。
窗外大风呼啸,鬼哭狼嚎似有无数凄苦要诉说,无穷无尽让他厌烦。他不喜欢御史台的阴森,只因为父亲在才愿意来,一个人窝在值房的被褥里,蒙住脸,怎么也睡不着,甚至会因为灯花爆开细微的响动心里发毛。
挨到眼睛发红,崔攸之才回来。他跳下床,不管不顾扑进父亲怀里,崔攸之笑得不行,说我们昭昭都多大啦,怎么还那么黏糊啊?
他又羞又气又怕,怒道不要学阿娘叫昭昭,像叫小娘子一样。崔攸之连声应下,从此只叫小七,后来被哥哥学了去。
以为早已忘记了,却历历在目,如今再没有会这样叫他的人了。
崔昭低头喝茶,不想老师看见他突然冷淡下来的表情。
对一个真正关心他的老人,无论引他想起早逝的父亲,还是被他发现自己对过去难以释怀,崔昭以为都是一种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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