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东宫来人送吃食,除了李令之的,也有太傅一份,得知杨学士去了前面正馆视察,便追过去。
弘文馆一贯清闲,每逢移宫,连讲学也不再办,不到中午就跑路的大有人在。从窗口探出身去,能看见不远处路上,小官叁叁两两结伴归去。
李令之吃完也没见杨学士回来,她十分想走,顾虑初见面得留个好印象,还是老实坐定。
杨学士翩翩归来时堪称满面春风,优雅如仰首仙鹤,每一步都走得仙风道骨,仿佛不是去视察,而是去踏青,心满意足地回来干活,过了许久也没有半分疲惫之态。
李令之心生惭愧,正发愁怎么开口跑路,廊外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男声。
“杨学士,杨学士?今日在哪一间?我的好学士啊,到回家的点儿啦——”
李令之辨出趋近的嗓音,惊讶道:“是小杨正字?”
杨学士的独孙杨舟前科及第,授集贤正字,因同僚中有一位年长的杨正字,便自动矮下一辈。
李令之曾代女皇前往吏部,向通过关试的举子传达勉励。杨舟年方十七,在一干新官中显得稚气未脱,欣喜外露但也还算稳重。不想之后李令之与朋友小聚,他一同来,相熟才发现性子意外的活泼促狭。
杨学士习惯了孙子的不着调,只问:“之前认识?”
李令之道:“与士安兄前两年还算常见。”
话音刚落,门口窜出一道绿影,懒洋洋没个正形,眼风一扫发现屋里除了祖父还有别人,泥水倏忽被女娲娘娘捏出型,生生直起一把瘫软的骨头,成了个颇能看的俊朗少年。
杨舟一点也没不好意思,当先拱手:“集贤校书杨舟,见过舍人。”
李令之一本正经颔首,“杨正字。”
杨舟又恭敬地请杨学士,“阿翁门口等,我来收拾。”
杨学士仪态万方地起身,经过他时施舍一眼,淡淡道:“叫人看笑话了吧?”
杨舟清了清嗓子,讪讪也只须臾,他火速理清笔墨纸砚,对李令之挤眉弄眼,“钟离,弘文馆什么时候这么能耐了,壮丁还能从舍人厅抓?”
李令之被他的怪样逗笑了,“我是来随学士读书的。“
“难怪郡王先时上我家,原来是替你来说项?阿翁可有好些年没带学生了。”杨舟恍然一拍手,“对啦,近来收到徽融姐姐的信了吗?”
说的是一位女官沉犀沉徽融,曾与杨舟一同在史馆打杂,闲聊颇为投契,挖掘出九拐十八弯的上代亲缘,顺势叙了年齿。
李令之认识沉犀则更早。
彼时她养病清修,懒散度日,做完早课就去观里闲逛。沉犀供奉完长明灯路过,看她年纪小小,孤身游荡,病殃殃且衣着朴素,热心带到前殿寻人,才知闹了乌龙,一抓就套牢小观主。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某日沉犀见李令之白身出门,回来就换绿绫官袍,这才知道小观主还是位皇亲国戚,震惊后倒也态度如常。
沉犀十来岁即得明经出身,一直没轮上官职,直到去岁制科,去了东都将作监做主簿。女官初次任官大多在学馆,两京畿下的文书也是常见的去处。
李令之闻言点头,“听说年后因公务能回京一次,叫我先看着准备酒。”
杨舟兴致勃勃,“那我可等着啦。”
二人一同出门,廊下已不见杨学士,李令之莫名松一口气,小声问:“杨士安,听你来时的意思,是每日都会来叫学士吗?”她斟酌须臾说辞,才道,“我观学士……格外勤勤恳恳?”
“不如直说废寝忘食!不然我也不能每天早早下值来弘文馆请人,若是放任阿翁,能大晚上才归家,父亲回京知道要骂死我的!”杨舟夸张地叹气,痛心疾首道,“天天这么孝顺……哎,钟离你懂的,没朋友了啊!”
李令之没见他眼里有怨怼,就知是唱作俱佳的表演,只差没敷粉描画一张花脸粉墨登台,故意道:“我不懂。我一向下值就回王府,不回王府便回洞玄观的。”
杨舟头痛道:“淮南王府的宴饮伎乐上京出名,只会有人求着去郡王与县主跟前,二位哪需要费劲去认识什么人?”
除了御史台,大多官署天光尚早就散了,官员多的是时间结伴出游,无论去何处,上流或下流,大家都认可多多交游混个脸熟是正道。
年纪轻轻却得天天护送祖父,回家想来也不大好出门,李令之忍不住有些同情,永远缺席聚会的人真的很容易没朋友。
如杨舟自述,除却休沐,他仿佛李令之外另一个混在弘文馆的编外人员。学士是真仙人,不食人间烟火,沉迷修书容光焕发,李令之侍奉在侧,杨舟每日来迎,倒好像一双孝顺儿女。
李慈听得有趣,一天午间招李令之共食,随口问杨舟如何。
李令之说人挺活泼,处得高兴。
李慈扭过脸就将人叫去陪读,过两天和李令之直夸他有意思,一点也不拘束,原就是东宫的人,他居然完全不知道,琢磨着要换个岗位,先放在身边再说。
从此,杨舟就不太能来了,李令之一人二职,很快彻底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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