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之放下笔,拧了拧有些僵硬的手腕,将一卷又黄又脆的丝帛小心翼翼地卷回原样,桌案上只留墨迹未干的长长折页。
隐约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她深吸了口气,拍拍衣摆起身。
门外一道清癯人影飘然现身,紫袍老者鹤骨松姿,饶有兴致地环顾一圈。
杨学士年纪一把,无灾无病身骨硬朗,自觉还能发挥余热,虽然日上叁竿才来,但的确兢兢业业,除休沐外每日准时报到。
未料只缺席一日,熟悉的环境就大变样,房门上积年尘灰一扫而空。屋内布置齐全,一人静立,白净清秀仿佛十四五少年,却是首服严整的官员装扮,腰间悬突兀的金鱼袋。
有淮南王亲自打过招呼,杨学士心中有底,开口果不其然听出女声,“下官内舍人李令之,见过太傅,往后叨扰了。”
倒是出乎意料的柔润平和,泠泠如流水,看来不仅模样不像,与她哥哥的作派也不太像。
杨学士爽快地摆摆手,“县主客气,若在意清静我也不必应承郡王了。书库可说人迹罕至,多点人气热闹热闹也好。”
他早看中一侧茶桌上准备好的山泉水与茶叶,几步上前,兴致勃勃取茶饼来碾磨,一边道:“这地方变化太大,险些没认出来,县主叫人打扫可真是帮了大忙啦。倒想起昔日在国子监时,我公房里也是这般布置,郡王就如县主此时一样坐附近写功课。”
杨学士是不是真的怀念不好说,只看李成平一回忆就头疼的样,显然没过什么好日子。
李令之既没去过国子监交换,也没蹭过太子旬日一次的经筵,心里忍不住纳闷,凭这兴高采烈的口气,怎么也不像能忍耐雪洞的人,国士居然是这般的国士,怎么和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哎呀这鬼地方,桌子不行,茶水不行,叫他们煮乱七八糟加料的茶我还不如就凉水。你这茶就不错,我的手艺配得上,稍等会儿一起喝。”杨学士噼噼啪啪地说,清癯面容明明应该显得仙风道骨,却明摆着只有纯然的喜气洋洋。待茶汤完备,一人倒一杯,又笑问:“县主盯我做什么?”
杨学士斯文随和,教书治学几十年,观之不自觉心生信赖,可惜李令之不好意思说幻想破灭,只得道:“太傅待人好亲切啊。”
杨学士摸了把脸,叹气道:“从前明明许多人爱围着我说博士这、博士那,不知为何,近年渐渐就少了,话也不敢同我搭一句。既不再招人欢喜,就只能悬车告老,闲心静居了。”
李令之被逗笑了,“太傅风采招人,该多往正馆走走。”
杨学士微微一笑,大方领受,“县主有表字否,我仿佛记得靖王殿下唤过樱时?”
李令之不由惊奇道:“太傅与靖伯伯相熟吗?”
她自诩长在靖王膝下,浑然不知二人有旧,难怪靖王会为李成平读书去打招呼,杨学士还贯彻得挺彻底,给他留下沉重阴影。
杨学士却哼了一声,“殿下那人,就差没嚷嚷自家侄女上京第一乖巧可爱,我家小五娘明明也很可爱啊。”
李令之有些讪讪,倒是一点也不紧张了,“我有道号冲盈,樱时是小字,又蒙圣人赐字希真,太傅唤任意都好。”
身为一个品味优良的传统士子,杨学士还是有所喜好的。
小字娇柔,做官行走确实不大合适,然而另两个……半斤八两,根本没差啊!道号不提,表字也贴叁清,早听说靖王领小侄女修仙,这是要一起飞升不成?
杨学士腹诽她顶上两重不靠谱的长辈,看她芳华年纪,青春不知愁,不由问:“还俗了吗?”
李令之笑笑道:“得空便在洞玄观修行。”
贵族女儿向来风行度作女冠,出家入世不过一张度牒的变化,从此出入交游,天地远比闺中广阔。
杨学士明了此节,不再多言,只打趣道:“自今日起,望希真尽心,不然出了弘文馆可别说老朽教过你啦。”
“不敢令老师蒙羞。”李令之顺口换了称呼,为难地坦白,“我少时在学里只能说过得去……”
“无妨,知不足方能自反,知困方能自强,是好事嘛。”杨学士一早注意到她桌上的折页,“之前都在抄书?”
李令之递过去,道:“来得早,闲逛见一些破得不成样子就想着随意抄一份,说不定以后勘校用得上。”
杨学士略翻了翻,纸上字迹骨骼端秀,看足前后十几页,皆是不疾不徐,清清爽爽,一处别字涂改也无,若非内容有顺序,落笔全无先后迹象,沉稳可见一斑。
杨学士惊讶道:“写这么多,一处没错,抄道藏练出来的?”
李令之有些得意,“不是托大,我还能抓不同版本的错字呢。”
弘文馆馆藏众多,勘误校对永远有活做,又逢祝融之灾损毁部分,近来缺抄书工到要从其他官署借人。
杨学士见她记性不得了,恰好要留下学习,闻言大喜,“你倒是适合来做校理!”
说罢,他高高兴兴出门,过半晌带回数卷旧书。
其中有李令之学过的,有没学过的,集册众多,饶是她也不敢说全部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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