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一过,老宅里的人都在讨论着小年要吃何种腊八粥了。
汪德海悄悄问萧衍:“今岁的腊八粥,皇爷想吃何种口味的?”
这问题,汪德海年年都要问。
而萧衍的答覆也十年如一日的是那句——
“坤宁宫送来的腊八粥,你给朕留一碗,余下的拿去分了罢。”
汪德海原还以为嘉佑帝今岁依旧是类似的,太后吃甚,他便吃甚。
不想萧衍听罢他的话,淡淡笑了声,道:“跟北境百姓们吃一样的便成,唔,再放一把炒香的松子。”
汪德海伺候嘉佑帝这么多年,从不曾听说过他爱吃松子的,隻如今他既然开了口要吃放了松子的腊八粥,他汪德海便是跑断腿也要给皇爷弄来这么一碗腊八粥。
可萧衍没等来小年。
十二月十六一早,他醒来后精神格外的好,还同戚甄道:“你说你幼时头一回骑马,便是在北境的雪原。如今来了北境这般久,都不曾见你骑马。”
他望着戚甄,眉眼里是温和的笑意,“戚甄,我想看你骑马。”
就像那年秋狩,她误入他的营帐驻扎地,喊了他一声“七皇子”。
那时的戚大姑娘红衣似火,风华绝代,是那样的骄傲。
可惜后来,成了七皇子妃和戚皇后的戚大姑娘,再不曾那样骄傲过了。
萧衍想,那日她策马离去时,他该抬眼多看她一眼的。
萧衍这一番话,说得戚甄的心直直往下坠。
同床共枕二十多年,她如何不知萧衍为何要她去策马?
他,不过是不想她看着他死。
戚甄望着萧衍,望着他惯来无波无澜的眉眼,良久,笑着应他:“成,我去跑两圈,你要等我。”
萧衍应好。
戚甄换了骑装,萧衍坐在廊下,看着她如当年一般,翻身上马,头都不回地策马离去。
这一次,与当年不一样,他始终睁着眼,定定望着戚甄离去的身影。
直到眼皮负重,方缓缓阖眼。
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听见自己对汪德海道:“此生,我已无憾。叫她莫要难过,回宫后好生陪那孩子。”
人死的那一刻,脑仁儿格外的沉,身体格外的热,而在昏沉燥热之后,便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与静寂。
萧衍的意识在这黑暗与静寂中沉浮了许久。
久到他差点连光与声音都要遗忘时,一阵轰隆隆的雷暴声传来,夹杂在雷暴声里的是一个姑娘焦灼的呼唤声。
“萧衍!萧衍!”
会用这样的语气唤他“萧衍”的人便只有还是安王妃时的戚甄。
几乎在这声音落下的瞬间,在漫长的黑暗中渐渐麻木的知觉也在瞬间归来。
萧衍感到冷,也感到疼痛。
他睁开眼,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了前头那张明艳动人的脸。
萧衍原以为在那无尽的黑暗中,他已经忘记了许多事。
可一见到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的姑娘,那些蒙了尘般的记忆一下子鲜活得犹如发生在昨日。
那是建德三十四年的夏,是他与戚甄在太原府的第二年。
那一日雷雨冥晦,狂风拔树。
泥龙从山顶倾泄而下,他们便是被涌入洪流里也不曾松过彼此的手。千钧一发之际,二人死里逃生地躲入了这山洞。
萧衍抬手擦去戚甄脸上的雨水,轻轻喃道:“戚甄呐。”
那一声“戚甄呐”叫得戚甄发了好一会怔。
自她嫁与他后,他从不曾唤过她的闺名,都是语气淡淡地唤她“王妃”。
戚甄望着男人深沉的眸子,微微抿唇,问道:“你方才忽然晕了过去?可有哪里受伤?”
萧衍记得很清楚,前世他们躲入这山洞时,他不曾昏厥过。
是因着意识苏醒,这才昏过去了片刻罢。
萧衍温声道:“我无事。”
戚甄见他面色虽苍白,但眉眼间并无痛色,这才放下心来。方才他带她躲入这山洞后,一句话都还未来得及说便昏倒过去,把她吓得手脚都发凉了。
暴雨如注,山洞外那雨帘挡住了所有的暗光。
戚甄浑身湿透,夏裳本就单薄,这会沾了水,就跟一层贴在肌理上的皮一般,玲珑曲线纤毫毕现。
二人成亲这一年来,虽同床共枕过,但他们十分有默契地一人宿在最外头,一人宿在最里头,中间隔着一床谁都不会用的厚被褥。
他对她做的唯一能称得上亲密的事,便是上月她被水蛭咬伤后,他舔去了她伤口上的血。
再往后,就是方才他们卷入激流时,他紧紧抱住了她。戚甄到这时,都似乎残留着他手臂桎梏着腰间的感觉。
那是一种充满力量的能令人安心的感觉,那会他还在她耳边安抚她:“别怕。”
戚甄其实没有怕,被卷入急流时没怕,泥龙从山顶倾泄时也没怕。
传统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