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细微抗拒的动作让顾易彻底僵在了原地,身体像是冻住了,尖锐的冰凌将心脏搅成一团,那种疼痛感让人联想到许多血淋淋的画面,有战场上见到的残骸尸骨、有父兄残缺的遗体,也有母亲苍白瘦削的病容。
身侧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地握拳收紧,指甲陷进了皮肉里,耳边有声音高高低低地回响。一些艰涩情绪自心间流淌出来,气息一点点压抑、眼神也渐渐晦暗下去。
月娘不能这样。是她亲口答应了婚事,他们同牢结发、合卺而饮,那夜也是她主动拉起他的手……所以她不能在他失去了一切、只剩下她的时候,再将他一把推开。
一些更深沉的情绪还没有来得及涌上来,唇上突然印上一片柔软,顾易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亲吻。
很轻的吻、一触即离。
还有一句小声的,“我喜欢的。”
她说‘喜欢’。
污泥般的翻涌情绪骤然止息,心湖一下子平静下来。
漆黑泥潭之上突然绽开了一朵花,柔软的、洁白的、带着淡淡的柔光。
顾易轻轻呼气,语气带颤:“……月娘。”
原来真的有人、一句话就可以宣判他的生死。
卢皎月觉得这个陈朝的朝廷十分散装。
当北邺大军压境的时候,他们勉勉强强合力抗敌,如今薄奚信身死、北邺内乱,外部威胁没有了,他们也开始放心大胆地内斗了。
割据一方的藩镇对朝廷而言从来都是大患,对于这个陈朝朝廷,这里面还有另一个问题——这些割据势力的主人也是宗室。这下子连造反的名头都不缺了,大家都是皇子龙孙、谁也不差谁的,凭什么让你当皇帝?
陈帝在后宫上荒唐,但是在这种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事上并不含糊。一方面令人严密监视各地藩王,另一方面拼命生儿子(……),虽然有点槽多无口,但这对陈帝而言,这确实是个解决办法。
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出镇要冲,总比令各怀心思的叔父、远房兄弟来得放心。至于未来下一代皇帝要怎么办?那是将来需要考虑的事。
这么个只能扬汤止沸的解决办法,也怪不得未来这个小世界撑不下去。
陈帝剪除宗室的举动这么强硬,自然激得各方反叛。回京没多久的顾易奉命带兵平叛。
陈帝在这方面展现了异常矛盾的态度。
他一方面确确实实忌惮顾易领兵,但是另一方面,面对作乱的宗室,他又是信任顾易的。
金陵城中。
顾易前头领兵出发,紧接着就有人谏言,“如今四方作乱,京中也不安全,顾将军府上只有少妻幼子,若是有歹人作祟、府中家眷受伤,顾将军恐怕也无心作战。陛下仁慈,不若将顾将军妻儿都接到宫中保护?也好令将领安心受命于外。”
“保护”是假,“威胁”是真的。
陈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胞弟,只将人看得背后生汗。
少顷,彭城王终于抑不住跪地请罪,“弟弟资质驽钝,但确实一心为兄长所想,只是才智终有不足,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陛下谅解。”
陈帝等他完完整整地行完了这一礼,才带着亲切的笑将人拉起了,“阿骞这是做什么?你我兄弟,哪里用得着这些外人的礼节?”
彭城王顺着这力道起身,面上仍是诺诺之态。
陈帝却是笑:“阿骞多虑了,顾夫人也是将门巾帼,昔年对北邺十万大军仍能固守城池,如今只是一座小小的顾府罢了,怎么会有危险呢?”
彭城王连连应声,口中道:“是弟弟想错了。”
兄弟俩又说了会儿家常话,彭城王请命告退。
看着那道身影躬着身一点点退出去,陈帝突然低低感慨了一声,“阿骞也心大了。”
旁边的内侍屏着气不敢出声。
陈帝却笑了一下。
阿骞那哪是“想错了”,分明是“害怕了”。害怕当年的事败露,害怕自己被报复。
害怕好啊,害怕就意味着有软肋捏在了他手上。
至于说顾易?顾家人的软肋从来都是摆在明面上,顾易把它摆得那样明白,倒是让人不好碰了。
对方出征前那样叩请他照料家人。
他总不能真把人接到宫里当人质,那样可就太难看了。
这朝上哪个势大了都不好。
他得要平衡。
陈帝这一手帝王平衡权术玩得极为精妙,只是他忘了,当其中一方是帝王宠信加封的虚饰荣耀,另一方是实打实的军功时,天平的砝码迟早会失衡。
陈帝却并未察觉。
他一无所有登上帝位,全是靠着操纵平衡才掌控了实权。藩王之间的彼此制衡、朝中臣子的互相掣肘,于是他才能稳坐帝位。后来,就连将他推上这个位置的力量也被他放到了天平之上,他终于全靠自己握住了这平衡的中心。他用得太熟练,又尝过了太多的甜头,非常信任这一套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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