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不到开阵门回松云山的时候,老毛和大小召在山道上站岗。见到傀主连招呼也没打,一动不动,绷着脸,彷佛三株迎客松。
“人呢,回来了?”尘不到。
大召嘴角抽动了一下,彷佛想交代,但忍住了:“嗯……没回。”
小召跟着到:“真的……没回。”
老毛默默翻了个大白眼,服了这俩丫头。不会说谎的劲也不知道像谁。
尘不到朝不远处紧闭的屋门看了一眼,忍着笑意说:“气得厉害么?在我屋里还是在他自己屋里?”
大召又抽了一下,说:“嗯……在他自己屋里。”
小召默默给了自己嘴巴一下。
老毛放弃了,忍着第二个白眼说:“您屋里。”
明明凭这师徒俩的本事,山里哪里躲隻鸟他们都清楚。偏偏一个不让说,一个还来问。
弄得跟真的似的,这是什么新鲜玩法。
“哦。”尘不到煞有介事地点了一下头,抬脚朝屋子走去。
他刚回山的时候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现代模样,短髮、衬衣。走向屋门的过程里,头髮便由短及长,殷红罩袍和着雪白的里衣扫过山石蔓草,像是在逐渐漫过来的月光下,褪去了障眼的虚影。
他靠在门边,抬手“笃笃”敲了几下。
彼时闻时正坐在桌案前,绷着脸从竹盘里拿了个杯盏,不轻不重地搁在面前,白色的宽大袖摆堆迭在桌面,又很快垂坠下来。
他手旁有个小火炉,炉上汩汩煎着水,隐隐有茶香顺着雾气散开来。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在心里回了一句“聋了,听不见”。
可没过片刻,他还是抬起头来。
外面的人彷佛能感应到他的动作,门在他抬头的那一刻“吱呀”一声开了。只是进来的不是尘不到,而是一排矮子。
“……”
什么玩意?
藉着门外透进来的月光,闻时终于看清了“来客”。
那是七八隻傀术捏成的兔子,圆滚滚的像一堆小雪球。它们以正常兔子并不可能做到的姿势,两爪上举,头顶冰可乐,整整齐齐、气势汹汹……排成一纵队朝闻时滚……不是,走来。
领头的那个还有点不一样,它高举的可乐上贴着一张字条,上面是极有风骨的一行字:赔罪来了,笑一个。
闻时:“……………………”
这就是判官祖师爷干出来的事。
闻时漠然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那些雪球开始揪着他的袍子往他身上爬。
又过了几秒,他拽住衣领以免被兔子扯下去。然后抓过一罐冰可乐,“啪”地掰了拉环喝了一口,这才抬起眼。
就见尘不到倚在门边,背后映着月色,眸光扫过桌案和红通通的炉火,对他说:“我来讨茶。”
那一刻,夏樵正站在沈家客厅的墙边,从名谱图的尾端收回手。他在自己名字上抹了一下,指肚没再落下墨印。
因为这一次,“夏樵”两个字不再是他强行添上去的了。
他看了很久,然后走回卧室。
他在卧室那张靠窗的桌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到空白的某一页,抓笔写了起来。
曾经很小的时候,他看见沈桥伏案写着日记,总会忍不住问一句:“爷爷,写这个干嘛?”
沈桥说:“想记住一些东西。”
“那用脑子记住不就行了吗?”
“太多了,总会忘记一些。”
“忘了很严重吗?”
“不严重。”沈桥说,“但是会很遗憾。”
“为什么?”
沈桥斟酌着说:“因为有些故事其实很重要,但故事里的人醒过来可能就忘记了,如果有人能替他们记住一些,也是好的吧。”
小时候的夏樵听不懂,所以沈桥去世后,那些日记便断了。
好在现在他懂了,又将那些故事续了回来。
他写了很久,记下了在西安几天遇到的人、解开的笼,记下了那个叫“兰兰”的姑娘,还有她已经离开的姥姥。
直到圆月从窗格一角缓缓移到正中,银白色的光亮铺满整桌,他从窗户的缝隙里隐约闻到了一丝浅淡的香味。
他怔了良久,抬起头,看见后院那株白梅安静地站在夜色里,嶙峋的长枝顶端,不是何时无声绽开了一朵花。
……爷爷?
他手指抖了一下,搁下笔匆忙跑了出去。
笔在桌上滚了一圈,一滴墨在纸页上晕染开来。
墨迹上边,是他刚刚写完的最后几行。
……
以前看过的书里说,诸法无常,诸漏皆苦,众生煞煞然也,世上的清明人太少了。而判官之所以存在,就是帮人除碍化煞的。
那时候我没入过笼,也没解过笼,见过的人寥寥无几,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我以为那是希望人们了无挂碍。
后来才知道我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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