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在木地板上踩出沉闷的声音,他踏入卧室,折身用脚踢上房门。
俊英是在一阵轰隆隆的颠簸声中醒来,她躺在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头顶是火车绿油油的漆色包皮。
她的心臟疼的好像有刀片在一阵阵的刮擦,伸手揪住胸口的衣物,真是恨不得能将手穿胸而过,一把抓住那颗支离破碎的心房。
一身藏青色戎装的男人从外进来,宋振骐在床边坐下,将俊英扶起来抱进怀中给她喂水。
俊英勉强喝了两口,喝了一嘴咸湿的眼泪。
宋振骐垂头过来吻她的眼泪,俊英闭上眼睛,虚弱地靠着大哥的坚硬的胸口。
「我恨你,哥哥,我恨你。」
宋司令用力扣住她的肩背,面对面的拥住俊英的腰身和肩头,他望向窗外飞驰的绿意,暗红色的薄唇间扬起一丝复杂又平实的笑:「恨我,一辈子恨我都可以。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大哥愿意一直被你恨下去。」
然而他的诺言没有坚持多久。
俊英自此一直跟在宋司令身边,做私人秘书兼勤务兵,她也穿上了军装,剪掉长髮带上了军帽。
在无人可知的夜晚,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肢体绞缠。
白日面临的炮火有多么激烈,夜间的纠缠就有多深。
她跟着他,宋司令接收的情报也没有瞒着她——陈昭廷在日军的监事下回到山东领兵,在接收了日方的军火粮饷后,忽然在皖南战场上,反过来痛击日军,战事因为他的出其不意获得大盛,同时,他也上了帝国军队的黑名单,自那后遭遇了不计其数的特务暗杀。
陈师长被重新纳入国民军队,然而因他复杂的敏感身份,仍旧得不到国党重用,在一次暗杀中伤了握枪的右手后,几乎被彻底的閒置起来,隻冠上参谋顾问的头衔。
陈师长日渐沉迷于烟瘾,日子越过越糟,一九四零年的夏日,差点死在烟塌上。
野战医院接收了形销骨立的陈师长,他的神志已然有些不清醒,总会做梦,梦到给他擦拭身体的护士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只是他太惨,惨到没有人样,心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让他不愿意认真的面对对方。
俊英联繫了黄志雅,黄家实力雄厚,总有门路可以将人送走。
黄志雅原本也有些同情陈昭廷的遭遇,思路缜密的规划了些时日,这才回復道:「去香港吧,从福建坐船过去,就是不知道他抗不抗的住。」
俊英笑:「肯定能!」
黄司长又道:「但是福建那边也很乱,关口检查很严密,必须有部队能护送上海直渡香港,这个事儿,你恐怕还得联繫一个人。」
「谁?」
「苏城,中共特情科主任,你应该认识,他刚好在那一带做群众工作。」
黄志雅接通了那边的电话,将听筒交给俊英,苏城沉默良久,什么也没说,只道一声好。
俊英隔着话筒对他笑了一声:「谢谢你,再见。」
电话綫路有些不稳,滋滋的,缠绕在人的心头,他也道:「俊英,再见。」
一九四二年的秋天,在俊英跟着大哥奔走的第三个年头,她怀孕了。
宋振骐的诺言到此为止,强势的将人送上火车,又担心她半路跑回来,特批了半个月的长假,亲自压着她到了广州湛江。
在湛江的某家小宾馆内,两人渡过了平静细腻的三天。
第四天早上,俊英登上一条挂着美国国旗运送物资的轮船。
茫茫的大海,泛着浅灰色,海浪涛涛雾霭蒙蒙中,水波击打着轮船的侧板。
宋振骐站在船舷边,最后紧拥片刻,这才鬆开俊英,她穿着一条白色的碎花连衣裙,身条纤长而瘦,倒是肚皮这块儿微鼓着已经有些显怀。
他捧起俊英的脸,在她的额头轻吻一下。
俊英的脸皮十分苍白,倒是没有眼泪,黑密的眼睫不断的扑闪着:「哥哥,你总是不跟我讲信用。」
宋振骐从荷包里掏出一枚素色的戒指,给俊英戴上:「好像有点大了,应该是你瘦了,总是不好好吃饭。」
俊英从脖子里拉出一条细项炼,回手取下,将戒指挂上去重新戴好,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保证道:「会一直在这里的。」
宋振骐深吸一口气,两颊深凹,猛的抓过俊英压下唇瓣。
他将写着某处地址的纸片塞进俊英的小包了,深深的望着妹妹:「他就住在这里。」
俊英忍住眼泪,点点头,抓过大哥的手掌,唇瓣贴着他的手背:「那你什么时候来呢?你儿子还在我肚子里呢?」
「我啊」
宋振骐给自己点了根香烟:「什么时候我们胜利了,大哥什么时候就来了。」
「这一次我可以信你吗?」
宋司令重重一点头,头也不回的走下踏板,深色高大的身影隐入白茫茫的深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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