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荞用不上雨披这种东西,顺手又挂在了李伟的肩膀上。雨凉飕飕地从她短袖领子里进来,她每一个步子都踏在水坑里,溅起的水花脏了裤脚,可此时也顾虑不上这么多。安荞开着车,带着两个少年去李伟的院子里取来了设备。她一边开着车,一边教着实践经验不足的李伟给录音设备和摄像机穿雨衣。孙熙就开玩笑道:“这些东西这么金贵?”安荞调侃:“我刚入门的时候,总觉得设备比我的命都贵。”雨天的草地太湿软,挖掘机不太好行驶。而水泥地对于刚受伤的马来说又太硬,不利于腿脚的站立。村里的众人考察了一番,最终选了孙建发家的马圈作为抢救室。安荞三人赶到的时候,男人们已经把马圈的围栏拆除了一个口子。拖车载着病马开了进去,而挖机也停在了一边。“正好来得及,快,你先下去拍。”安荞把李伟设备上的雨罩又调整了一下,催着他赶紧下去,自己也紧随其后下了车。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苏德。他的马静静地躺在他的脚边,原本该强健有力的呼吸都变得微弱,肚子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眼睛直直又无力地睁开着。它腿上豁开的口子往外冒着橙红色的脓血,又被雨水冲开,凌乱了原本光洁的皮毛。而他站在小马的身边。身上的迷彩外套早已湿透,头顶的鸭舌帽聊胜于无地向下淌着水。高举的手里握着药水瓶子,另一端的针头插进马儿的身体里,悬挂着的是它摇摇欲坠的生命。那双从来都凌厉的眼睛里,藏着安荞一眼就能看出的疲惫和担忧。她知道,这个夏天,他已经失去了两匹马,不能再失去它了。马边已经站了三个人,而孙建发坐在挖机的驾驶舱里,小心翼翼地放下铲斗。苏德看了安荞一眼,她默契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吊瓶。而男人们合力抬起马的一侧,将两个拖车绳一前一后从马的身下穿过,打上结,挂在铲斗的齿牙上。铲斗和吊臂缓缓升起,吊着马儿也渐渐腾空。四条马腿像是断了一般,摇晃着挂在它的身体下。安荞举着吊瓶稳稳站在一旁,而众人则尽力地将马儿麻木了的腿掰直,让它受着力自己站在地上。三个男人一人抬着一条腿,眼看着腿就要受上力,孙成给孙建发打了个手势,让他可以将铲斗放下来一些。可小马已经趴下了太久,再次站立所带来的疼痛,让它挣扎着颤抖起来。它的整个身体都在不自觉地扭动,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重新倒在地上。若非安荞反应迅速,插进它皮肤里的针头都差点几度脱落。三个男人终究只能控制住它的三条腿,抓不住全部,就不能完全地控制住它。
无奈之下,只能让孙建发再把铲斗抬起来。两根粗硬的拖车绳将整匹马再次悬在空中,四条蹄子又一次摇摇摆摆地挂着,没有一点力气。漫天的大雨一粒粒砸穿了它本该厚实的毛发,凉了它的皮肉。挖机的悬吊,只能让它不再趴着。要让它康复,必须让它靠自己的力量站立起来。这是它要克服的问题,也是众人为了降低损失,要尽的最大努力。抢救的时间宝贵且短暂。马是靠腿活着的动物,马腿哪怕只是骨折过,下场便是被淘汰。要么放生,要么沦落到肉场。更何况像这匹小马,倘若再站不起来,就永远不可能再站起来了的情况。对于马来说,这是最凶险的急救。早一秒钟让它站立,对它的康复都是莫大的帮助。他们已经成功了九成九,最后这一分力气,就差在缺了个人上。兽医年纪大了,做不了这种力气活。掰马腿这种事,还得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例如苏德、孙成和孙熙,还有……苏德看了一圈,目光停在了扛着摄影机拍摄的李伟身上。闯入镜头的眼睛让李伟愣了愣神。作为拍摄者,他当然知道他们现在缺了个人。孙成已经去打电话叫人过来了,只是这大雨天,来得人再快,也得几分钟后才能赶到。倘若他现在就放下摄影机,上手t去帮忙呢?他拿不定主意,求助的目光向安荞看去。手里的握柄都快要放下之际,便看见安荞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这傻小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种关键的时刻!一场如此盛大的大雨,一片广袤辽阔的草原,一群为了挽救一个生命而在奋斗的牧民,一匹在死亡的悬崖上挣扎的马儿。还有比这更完美的拍摄对象吗?天时地利人和,什么要素都齐全了。这种拍摄的机会,多少拍摄者求之不得,寻访多年也遇不到一次,他竟然想放下摄影机!安荞一贯推崇“直接电影”的创作模式。直接电影,要求者创作者做墙上的一只苍蝇,尽量不介入事件。是坚守在摄影机背后,还是在危机时刻出手相助,这是每个纪录片创作着都要面对的伦理问题。古今中外,有的是人陷入这样的困境。而她从来都觉得,创作者与拍摄对象的所有情感交集,在摄影机开机的一瞬间,就要全部斩断。创作者所做的事,只能停留在拍摄和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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