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我招招手,又面向拥挤在走廊里的众人:「我儿子,」我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彷佛要在瓷砖上踩出脚印一样。「大三了」母亲小声说,她柳腰轻摆。牛秀琴站在陈建军身侧,她在冲我笑。黑夹克点点头,先是面向母亲,后又面向我,他扶扶眼镜:「小伙子真是,啊,又帅又精神!」这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为了表达自己的笑意,他甚至单手cao兜,仰起了脸。如此清晰,那法令纹看起来像真的一样。突如其来,一阵战栗袭遍全身,我捏紧拳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一种如大海般磅礴的冲动令人头皮发麻。走廊里无限光明,那些评剧人物的肖像齐声高歌,震耳欲聋。这时,牛秀琴向前迈了两步,她抓住我的手说:「那可不,林林啊,又帅成绩又好,还玩乐队呢」「是吗?」陈建军说,好一会儿,他扭身面向着母亲:「你儿子啊,真争气,有出息,我家那个,给你说,数学交白卷,英语直接没考!嗬!」母亲直视前方,没搭茬。「陈书记,张团长牛秘书你们聊,」老太太笑了笑,扯上其余四五人:「大家伙儿就上外头等去了哈」母亲冲那伙人笑笑,算是作答。待一干人等消失,陈书记说:「其实这次来,算是登门道歉,小严啊,」他又面向我:「严格来说,主要是我给你和你妈赔个罪」「凤兰,哦不,张团长」母亲还是没理。搞不好为什么,连她的呼吸都若有若无。于是,我也不吭声。「那个败家子儿,他妈过世的早,我管教失当,管教失当啊」此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不管怎么说,犬子冒犯了你,啊,冒犯你们老严家,于情于理,都是我的责任,张团长你嘞,也不要因为怨恨我,就净说些气话、撂挑子不干了,犯不着,犯不着」说到后来他还笑了笑,接着道:「培养人才是有意义的,我只是不方便出面,不然啊,真想自己接过来」牛秀琴也笑着附和道:「你看你看,要不怎么说您是领导呢,这当领导的格局就是大」「啥格局,知错就得认错,虚心接受人民群众批评,是不是?党的队伍容不得任何沙子,领导干部更不允许带病上岗,对不对?」我不知道这个傻逼哪来那么多废话,起码在我的经验里,陈建军是个话多的人,戏精不如干脆转行唱评剧得了,我真想这么告诉他。果然,「要实在不行,我就文化局入股了」戏精喘口气,垂下了头,双手叉腰。不知为何,他的黑夹克鼓鼓的,像个驼峰。许久,他骂了声「兔崽子」。母亲总算哼了一声:「陈书记真是费心了,不过用不着,我们这搞演艺行业的,充其量在您手下混口饭吃,真的没那么重要」印象中,母亲很少跟人闹红脸,与其说脾气坦,不如说是不屑。「哪能,哪能啊,那可不能,领导就是开个玩笑」牛秀琴适时哈哈了几句,这才想起放开我的手。后来他们便谈到什么基金会啦,老艺术家的奉献精神啦,林林在学校篮球也打得怎么怎么老厉害啦。当然,主要是牛秘书和陈书记在谈。老实说,牛秀琴的屁味实在让人有点消受不起,于是母亲让我进去等。「这领导都认错了,大家伙还都在外头等着呢」牛秘书最后总结,直到欢声笑语和脚步声打楼道里彻底消失,我才进了团长办公室。本以为母亲会很快回来,结果倚着门呆立半晌也没捕捉到她的任何声音。空气中残留着某种发霉的烟味,说不上为什么,辛辣异常,像是在烟丝里撒下了孜然。南侧的玻璃茶几上,几只陶瓷茶杯一熘儿排开,若干还冒着热气,旁边散着些瓜果残骸,两堆花生皮兀自摊开,宛若隆起的坟冢。我几乎能看到他们深陷在沙发上口水四溅的模样,特别是陈建军,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夸张得令人作呕。别无选择,我把窗户开了条缝儿。不想适才的一干人等随冷风一起涌了进来,他们正沿着蜿蜒小径向大门口进发,陈建军和牛秀琴并肩走在最头,中间是老头老太太,母亲和中年妇女掉在队尾。阳光如此猛烈,以至于随时准备将他们吞没。队伍在门房前停了下来,母亲两手cao兜,跺了跺脚,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扭脸往窗口扫了一眼。我觉得应该躲开,但事实上并没有动——是的,或许寒冬使人凝固。在屋里兜了一圈儿,磕了俩瓜子后,我就不知该做点什么了。北侧靠墙搁着一个棕红色玻璃书橱,上层摆了十来个奖杯,可谓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数了数,由平海市政府颁发的年度文化贡献奖有四座,都是玻璃的,通体冰凉,于是我就打了个寒颤。其余大概都是金属材质,非白即黄,有些还系着红丝带,不能说多丑吧,肯定也谈不上好看。造型最像奥斯卡金像奖的有两座,都是全国戏曲协会搞的,一个是优秀团体奖,一个是什么表演类金奖,当然,说是金奖,看起来也金灿灿的,其实只是黄铜,母亲说那点镀金赶不上爷爷早年烟袋锅上的一个小金扣。没记错的话,这两座奖杯都是在天津颁发的。就这么瞅了一阵,我关上门窗,朝卧室走去。门锁着,费了一番功夫才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钥匙。扑鼻一股清香。黄蓝条纹床单,粉色刺绣被罩。我在沙发上坐了片刻,又起身上卫生间放了放水,再回来时就滚到了母亲床上。下意识地一番摸索,什么也没有,虽然我也说不好自己在找什么。打床上坐起,又在床头柜里翻了一通,除了卫生巾、感冒消炎药和若干化妆品外,只找到两本书。《加缪全集》是老书,以前在家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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