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白昼,青烟萦绕,灌满瑞脑的香钻入鼻尖。晨时的微小雨滴越下越大,渐渐连缀成细密的雨帘。
俞姑姑有些费力地将伞往纯妃的方向靠,自己则湿了半边身子。主仆二人在雨中举步维艰。
终于行至养心殿门前,纯妃并未急着让门口的太监通传,而是停驻脚步,抬头望着熟悉的牌匾,忽觉恍若隔世。
认真数来,她已有两个多月未曾涉足养心殿半步。
昔日她是这儿的常客,是人人眼红的宠妃,偶尔还能凌驾于皇后之上。
低头苦笑,笑曾经的自己幼稚。她恨仁安帝毁了自己和韩逋近在眼前的相守,于是也决计不肯让他与青梅竹马白头偕老,甚至为此极力争宠,装作和宫里其他女人一样。
实际不过两败俱伤。
停驻于记忆中的雨幕如同画卷,得以再次展开。它瞧着一成未变,像渲染做旧的颜色。
“娘娘,圣上请您进去。”
她颔首,拾级而上。
脚边的衣裙被雨水打湿,增添几分沉重,正如她现在的心情。
袅袅娉娉地行过礼后,仁安帝唤她站到跟前来,握住她的手:“你倒是圆润了些。”
她勾起半边恰到好处的微笑:“睿儿的终身大事已定,悦儿也在相看驸马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臣妾未曾忌口,倒让圣上看笑话了。”
“是么。”他兴致寡淡,仿佛只是随口问起,“赐座吧。”
待她落座后,仁安帝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今日传你来,并无旁的要事,只是许久未见你,且皇后昨日来过,提及后宫近来流言四起,你可知说的什么?”
“臣妾愚钝,但既然圣上唤臣妾来,那定然与臣妾有关了。”
“嗯。”他撩笔,将手中的纸折好交给江公公,往椅背上一靠,“朕明白你的想法,但也希望你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纯妃颔首的动作顿了顿,瞬间觉得他话中有话,又暂时听不出任何不妥。
“近来边关战事严峻,圣上还抽空关心臣妾,实在令人惶恐。若再无旁的事,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仁安帝应允,却在她走前突然道:“这件裙子,瞧着眼熟。”
纯妃彻底僵在原地。
她恍然想起入宫第一年承宠,虚与委蛇的自己被眼前这个站在权力之巅的男人捧在手心,彼时她亦穿着这身衣裙,毫不知情地被他骗到皇宫的最高处共赏焰火。
纯妃自认心如槁木,可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过片刻心动。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到底都回不去了。失去的人,破碎的心,消逝的爱,再如何回想,如何弥补,皆无济于事。
前尘往事奋力突破暗黄纸笺的束缚,将记忆烧成一团虚无。
火雨星花,抓不住,摸不着。
往往最绚烂的烟火,最容易坠落。
他们爱过彼此,却从未相爱过。
要怪就怪生不逢时,造化弄人吧。
“这衣裙的花样常见,圣上许是记岔了。臣妾告退。”
罡风撞碎寒光,原野低沉地颤抖,云梯攀上破败城墙,又被滚石檑木重重砸断新一轮黄昏来临,获得短暂安宁的战场上,有鹰在四周低低盘旋。
边关军营尘土飞天,人来人往,没谁有多余的心思分去关心不远处的少年。
傅伯珩怀中抱着略有磨损和污泥的水壶,正蹲在树下发呆。
当初是他非要同父兄一起征战沙场,满腔豪情壮志,甚至极力说服阻止他的母亲。现如今,热血冷却后陷入迷茫的也是自己。
其实傅伯珩不大喜欢此处,这儿有太多的黄沙尘土和异域的粗语。
堪堪一个月,傅伯珩便从养尊处优的燕京小侯爷,变为瘦了一大圈的军营小将士。
母亲若知晓此事,定是说什么都不会再允他上阵。
被战火侵蚀的旌幡,伫立于高墙之上,不动如山。
战场上刀剑无眼,多日以来,他见过太多太多,数不清的残缺的肢体、染红的床单、听见痛苦的呻吟,听见郎中急切的敦促。
虽然这么说略显孩子气,但此刻傅伯珩确实有些想家。
他迫切想要知道裴姐姐收到信时的反应,想收到她的回信;亦想起燕京尚未光顾过的美食,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想到屋头里养的小狗,它有没有好好长大;想到离城前母亲含泪的双眼
来的路上,父亲语重心长地和他说:“军人殉国,魂佑疆土。生亦悲秋,死亦悲秋①,你既跟着我来,就必须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刀剑无眼,没人知道你曾是永昌侯的独子,更不知你姓甚名谁。将来马革裹尸,功名或许也落不到你头上——即便如此,你仍无怨无悔,不害怕吗?”
当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听到自己用稚气尚存的声音,郑重答道:“爹,你同孩儿说,出征前要给重要的人写信,孩儿写了。我在信中同裴姐姐说,‘武将世家,自幼学的是沙场征战,满耳听的是精忠报国’,大敌当前,我身为大齐儿郎,怎能退让?我是永昌侯的嫡子,要学会肩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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