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在发丝之间消融化尽了。薛简抬手触摸他的脸颊。道长的指腹温和地拭过眼下,擦去一道不明显的泪痕。直到此刻,江世安才意识到自己有掉眼泪。薛简看不清,他只是凭借感觉擦掉了对方脸上的泪痕,顿了顿,说的还是:“……文吉,对不起。”握着他衣领的手缓缓松开了。江世安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张寄名帖的燃烧,扎根在了他的胸膛里,像是树木的根须包裹住他的心口……是什么在供养着一道缥缈无根的幽魂留在人世的呢。是薛知一的灵魂与血肉吗?在江世安的感知当中,这是一个很寒冷、令人几乎僵不能动的雪夜。薛简常常这样,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算再怎么询问他也不会说的。两人从太平山上下来,没有找到能住的客栈,城镇里的百姓们早已安睡,偶有打更人的声音间歇地响起。两人在山下小镇不再供奉的土地庙里停了下来。江世安沉默着抖掉对方身上的雪花,走到泥像面前。土地庙前只剩下短短一层蜡油覆盖在台子上,他挑起浸在蜡油里凝固的灯芯,将灯点燃了。火光映照在两人面前。他别开视线,低头又生起一团火。火堆的光芒比灯烛要亮很多,但江世安发现薛简的眼睛对这两道不同的光源没有任何变化——他已经完全瞎了。他的动作凝滞了几息,才慢慢地向火堆里添柴,拉过道长的手靠近过来。江世安是鬼魂,不能特别明显的感受到热度,所以只按照生前的习惯保持了一段距离,低声问:“会不会太热了?”“不会。”薛简的手反扣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指节收拢在掌心里,“你还怪我吗?”“……没有,我不知道怪你什么。”江世安垂着眼睛,他脸上的泪痕早被擦干,一双墨眉微微蹙起,他生得相当俊美,眼睫在火光下投射出浅浅的阴影,影子被摇动的火焰放得很大,在他身后的墙面上,连眨眼时双睫的颤抖都能一一看清。破旧的庙宇,陈腐的草木,夜风飒沓来去。剑客坐在火焰之前,只影伶仃。这其实是一幅很有味道的画面,薛简一分都没有看到,他光凭借自己的想象,就能感受其中。他攥着江世安的手,忽然说:“文吉,你是不是有影子了?”
江世安愣了一瞬,第一反应不是回头,而是整个人完全绷紧地望向对方身下。在看到薛简的影子还在的时候,他才吐出一口气,回眸扫了一眼身后的墙壁。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做出这个动作。“对。”他答复薛简,又问,“你怎么会知道,你能感觉到吗?”“嗯。”道长点头,“我能感觉到一些。你有了影子,就可以在白天出现了。”江世安感觉不到高兴,他动了动唇角,想扯出一个笑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干脆就放弃了,只是道:“接下来你想去哪儿?你被逐出师门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周围的万剑山庄、天月观,都会变得不再安全,说不定很快就有打着正义旗号的家伙寻觅踪迹,向你出手。你可是学过方寸观至高内功心法的人,怀璧其罪。”薛简倒是并没有什么担心的,他说:“有你在身边,没有人敢对我出手。”“我每次动武都要借取你的力量。”江世安直接把问题问了出来,“这到底会不会催使你五感消失?广虔道人说的那些话我也不是全然听不懂的,你最后到底会沦落到什么下场,这个招魂之术真的不能停吗?”不需要道长回答,江世安自己就能寻觅到答案。……倘若招魂术真的能停止,那么按照广虔道人最后的目光,自己现下就应该烟消云散了才对。他再度垂下头,拨弄了几下火堆,闭上眼沉默了很久,然后道:“我们……”“我们还是去万剑山庄。”薛简说。江世安脑海中嗡得一声,他有些费解地望过去,见到薛简在怀中抚摸那片刻字的竹简,那些薄竹片上预先刻好了一个个工整而深刻的刀痕,道长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的重温过去,确然道:“从前不清理‘洗红棠’,只是因为没有他们当年犯案的名单和证据,既然如今得到了线索,自然要逼迫洗红棠把人交出来。”“怎么交人?”“这样的记录,他们一定也有一份。我要见到当年跟圣坛‘巴蛇’、‘烛九阴’合作的那几名杀手,在你面前自刎谢罪。”薛简将这句话说得很轻。每一个字音都轻飘飘的,但组合成一句话,重得如有千钧。江世安的手霎时被他攥住,从道长的掌心传来一股奇特的热度,仿佛在跟他说,不要后退。江世安甚至有些语塞:“你……”“我如今不是方寸观的人了,也没有戒律要守。为你报仇,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江世安不知道他的天经地义是怎么论的,只听到薛简稳定平静的语调,“只要牵连不到师兄弟们,我便没有后顾之忧。万剑山庄的赵怜儿死了,她的几个养子为掌大权定然斗得不成样子,加上在旧陵园时,洗红棠已经减员受创,整个世家名门里,没有比这个更软、更容易拿捏的仇家。”江世安的手被他攥紧,道长的脸面对着他,一双墨黑的、没有焦距的眼睛也望着他,发丝雪白,唇吐寒声,分析局势时冷漠得如同一块坚冰。
传统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