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简再次抱住了他,在他身上汲取到维生的力量一般。他松开牙齿,让江世安自己咬着那枚符纸,目光十分镇静,甚至还很温柔。他的手指抚摸着江世安的脸颊。很细致,很温柔地摩挲下去。薛简摸了一会儿,搂着他窄瘦的腰肢,重新闭上眼。……符纸的效用维持了一整夜。江世安恢复意识的时候,薛简正将洗过晾干的衣衫重新穿上,他身上只剩下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些许草药的味道。两人目光相触,都立即分开,谁也没有开口,默契地将昨天的事当成中毒之下的幻觉。那种被捧在手里抚摸、反复确认存在的感觉,江世安也不想再回忆了。一旦这种记忆出现在脑海里,他就不知怎么面对薛简——当了一辈子仇人,怎么会这样。道长忍受不了内伤时,会轻轻地叫他的名字。他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名字这么轻柔地出现在别人口中,薛知一的性情变得太大,一贯寡言的人,居然能有那么温柔不舍的语气。两日后,薛简伤势恢复,跟守陵人谈了一炷香的工夫。守陵人名为姜寒,年过古稀。八年前江世安第一次走火入魔、犯下杀孽时,途经这座陵园。少年孤身一人,血迹浸透衣衫,气血涌动,离彻底疯魔只有一线之隔。他背着七零八碎的、混在一起的尸骨,在陵园的角落里挖了一个土坑,用剑刃、用双手,把家人混在一起的残骸埋入土中。也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天,少年剑客埋头挖了一半的土坑,满手的血沿着青石板路漫开,被雨水荡得痕迹清浅。如果不是守陵人姜寒出手救了他,江世安或许在当时就已经彻底入魔,再也无法恢复神智。他力竭昏过去后,在陵园中养了几日伤,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大雁飞向天南。第四日,江世安离开了陵园,抱了一个孩子回来——这孩子年岁尚小,几乎饿死,他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液染得凝涸干透。少年不眠不休地守着他,用内力温养他的心脉,才将命悬一线的孩子救了回来。姜寒问他:“这是你仅剩的子侄辈么?”江世安沉默良久,答:“这是我误杀之人仅剩的后嗣。”这孩子就是罗辰。
接下来的数年,江世安为他寻找到一个远离江湖的养父母,同时将望仙楼的遗产交给守陵人代为保管,希望有朝一日事情水落石出,仇怨结清,他能帮罗辰重建望仙楼,恢复传承。到时心愿已完,自当任凭处置,以谢剑下无辜亡魂之罪。八年来,江世安时常重伤后出现在这里,在姜老的保护下修养生息。他为了不给守陵人带来麻烦,一直十分谨慎小心,将首尾处理干净,以至于并没有太多人知晓两人的交情。有江世安的魂魄在侧,两人谈话的过程并无阻碍。加上薛简的名声向来很好,人的名树的影,守陵人没有理由不信任他,于是打点了包裹物什,给罗辰多带了一套冬衣,让薛简带走了他。时值第三日的黄昏。旧陵园外响起几声鸟雀的归鸣。得到风雪剑后,江世安身上的力量明显增强。道长带着这把剑,领着罗辰离开旧陵园时,他的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树梢晃动的风响。“果然还是有人等着我们啊。”江世安出声,“洗红棠的人还没有走。”薛简握住了他的手,将风雪剑递给他。江世安抚过剑鞘,用眼神询问:“你的身体状况难道不能出手?让我动手的消耗不会更大吗?”薛简言简意赅地说:“洗红棠是八年前的凶手之一。”江世安顿时意会,他的掌心握紧剑柄,将这把名器从鞘中“噌”地一声拔出。黄昏的余晖洒落在剑身之上,映着飘摇的剑穗——他手中响起旷古的剑吟。剑吟当中,风雪吹落,夕阳残照的一缕血色落在剑身上。薛简凝望着他的背影,素来平淡寂寥的神情逐渐专注起来,他望着血迹滴落的剑身,锋锐无匹的剑招……即便还没能恢复到全盛时期,但仅有六成功力的江世安依旧十分强横,他是当之无愧的盖世天才,只有他,才能给薛简带来这样令人兴奋的压迫力。薛道长举止平静地站在原地,听着耳畔剑刃割破颈项、飞血映着霞光泼洒的声音。他胸腔里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每一根神经都被压迫着绷紧,似乎稍不留意,就会被江世安手中的那把剑渴饮鲜血,在这种想象中,他脊背间的寒毛一根根倒立起来,滂湃的热意涌上喉管。他的手指刺进掌心,用疼痛看管着自己不合时宜的兴奋。仅仅片刻,洗红棠埋伏在这条道路上的杀手尽数伏诛。江世安收剑入鞘,摩挲了一下剑鞘上的凹痕。这只是一个非常轻微随和的动作。他回首揶揄道:“道长,你看这样可满意?”薛简盯着那个凹痕看了一会儿,难以言喻地产生了一种嫉妒之心,他顿了顿,道:“这样很好。”江世安把风雪剑交回他手中,依附进剑器里。这是他随身携带、视若生命的东西,两者的联系十分深厚,甚至不亚于他的骨灰,所以江世安也可以寄宿在这把剑里,以恢复自己的神魂,保持清醒。薛简看着那道魂魄栖息进剑鞘里。他注视着上面交错的凹陷和历经风霜的痕迹,用指尖在相同的地方摩挲了片刻,仿佛能穿透过去,碰到他持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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