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红霞的声音把陈家人全给招出来。一串塑料底脚步踏踏踏从后院绕到前院,玉莲湿手往腰围上抹,以为发生什么大事。这时的华红霞眼里除了杜蘅谁都没有。最早收到消息的是一名北京男知青,几天前收到家里的来信,弟弟在信上说今年高考恢复,分文理科,文科考史地,理科考理化,不用推荐,择优录取。信中还寄来几本书和中学复习材料。原来大城市早在八月就听说要考试了。十二月开考。大家各凭本事。华红霞和几名老师一起赶到公社联校求证,公社联校下午才开的大会,消息热乎着来不及往外递,给她们成功劫道。错不了,着手报名的大报都写好了。她还打听到,考场初步选定为县城的空壳老中学。各省招生学校目录过几天会登报。算一算,距离考试只剩两个月,每分每秒不可谓不宝贵,必须抓紧复习。“阿蘅,这是真的!”华红霞说到高兴处,绍兴话直冒,激动生发,一把抱紧杜蘅,把她抱出一个挺身,一口短气,双手立马松开。怕把纤弱的她抱出好歹来,拉开距离,见到杜蘅弯起的眼睛,深深的微笑。她也看着她笑,用笑应答笑,和杜蘅对答如流,除了笑,还有什么能表达此刻的心情?没有了。南北脏话在这时候说不恰当,虽然有时脏话很能够表达极致喜悦。华红霞满腹的话挑来拣去,挑出最稳妥,总不会出错的一句,只说半句。“雄关漫道真如铁。”带戏文又体己的眼梢看向杜蘅,踢给她一记语言毽子。杜蘅向来对她清亮的调门没有抵抗力,接了下半句:“而今迈步从头越。”知道高考恢复,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彼此。杜蘅拉住红霞的手,近距离看她泼辣阳春般的笑容,十足的感染力,十足的生命力,明媚又强旺。把她的心烘出暖洋洋的疼。两个小侄女歪在陈顺臂弯里,看不懂大人的欢喜,天真小眼睛忽闪,大的问:“高考是什么糕?”“是你婶婶喜欢的好糕。”陈顺看着杜蘅的笑颜,心情舒畅,用孩子能听懂的话做说明。地上一辆劳苦功高,重伤倒地的自行车,天边月亮明晃晃的,虽缺但圆,把暗夜捅出了一个泛光的窟窿眼。短短几天,高考消息传遍。知青们跃跃欲试,学习热情空前高涨。文化书、中学课本、复习材料到处传抄。有几个小插居然跑到县城报了学习班,带回不少大学试卷,仔细一翻,居然还有解放前的,更有五几年全面学苏时期的老卷子。俄文没几个人能看懂,幸好这次高考不考外语。早几年有关系,能打通关节的知青陆陆续续返城,走了一批又一批,剩下的老插们各有隐情,都没门路,格外珍惜这次机会。
大家都抓紧时间看书。一边干活,一边看,捧着书恨不得用眼睛把字生生吞吃进脑子,一口气,补十年的亏空。要是书有灵,准会被盯到害怕,看到发羞。还没等放胆子高兴个够,新队长刘胜在大院里恶声气地宣读通知,一共四不许——所有知青,不许请假复习,不许参加学习班,不许工时看书,不许影响生产!刘胜的队长做得业余。憋三把新官上任的火,随时随地准备纵火,过把官派瘾。合并后的生产队不止有军干子弟,同样是插队知青,刘胜手头底下的人开始羡慕军马场老插,也羡慕呆在考古现场的梁唯诚、王喜春,更羡慕场部学校的几位老师,他们读书没人拦。刘胜这舅子和他的小团伙都管到被窝里来了。一场罢工,掀翻刘胜还没捂热的官帽。很快又有消息传来。每天总有各式各样关于高考的新消息。有人说今年报文科的比理科多,插队的这些年,数理化荒得厉害,荒出草了。许多人认为自己理科不行,想着文科可能简单就报文科,扎堆的结果是硬战一场。过几天又说,文科报名者将近八万人,只录取九百。还不如理科呢,报名少,录取多。一时间人心惶惶。到十月下旬,清楚认识自己基础不行,放弃,不再复习的也大有人在。不管外界怎么传,杜蘅抓紧时间给红霞填补数学方面的缺漏。另外,每三天为她专门加堂晚间小课。全面学苏期间,杜仲明参与翻译过不少苏联教材,杜家藏书丰厚,书籍保管很有一套,杜蘅长到能读会算的年纪,书瞧着还是新的。苏联人的教科书基本理论的思路格外清晰。好比维诺格拉托夫《高等数学简明教程》,挑出其中解析几何的部分,弄清楚,再看高中课本,将会简易许多。杜蘅看过的书全在脑子里,发挥了大用处。薛老教授赠的书也很好弥补了红霞学习材料上的缺失,又要讲课,又要读书,又要复习,每天只能睡三四小时,即便这样红霞还是精神抖擞,抓紧一切时间看书,像燃不尽的火把,充满干劲。几次在食堂,有想不透的数学难题,杜蘅会马上为她解答。不知不觉,周遭围了一堆人。渐渐地,知青队伍开始传抄杜蘅手稿。陈顺又一次领略到小妻子脑力的优越。军马场参加高考的知青们,几乎人手一份传抄来的杜蘅关于几何的讲解。晚上到家,那么多人的杜老师在灯影下忙碌,钢笔在纸头刷刷行走。一幅画似的,才洗过澡,光看也知道很香,小脸柔嫩,文气极了。似乎知道最近冷落了他,转脸看他的眼神漾着歉意。“做了醉鸡,你先吃。”他是饿,但是饭食填不饱的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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