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燕妮邀请杜蘅一起逛中国书店是在返程前一天。从小在北京长大,地地道道的北京姑娘,加上那股与时代不符的天真烂漫,亮堂堂的嗓子,永远像个小太阳。小太阳找上门,笑成月牙儿,挽杜蘅手臂的动作还是那么像多年老朋友。介绍起北京来头头是道。“东风市场,东四南大街,东四人民商场,还有西单商场,这几个地方都有中国书店。”“新华书店在王府井。”“大伯父最近总是有开不完的会,有几本书是他送你的礼物,你一定要收下。”薛燕妮的话,经过自行车修理部时断了。杜蘅看去,在铺子招牌下埋头修车的是那天汽车上见过的拄拐青年。一直低着头,拿背对人,两只手慌成一团,几样工具拿起又放下,可汗大点兵似的,像个才来的新手。“高粱,我先走了,再见。”即使是背影,薛燕妮试探着,挥挥手。对方没有理她。十几分钟前,他理会过她一次。薛燕妮问他怎么在这里,他反问:“修车吗?”初中那会儿唇红齿白,眉目清秀的脸晒黑了,嘴一歪,笑出好些痞气。“燕妮,问你呢,修车吗?”薛燕妮满脸惊讶。想不明白,那么宁静,那么文雅,那么会画画的高粱怎么会是这个笑法。并没注意他的脚掌歪出一个病态弧度,高粱反而故意指给她看。没事,脚坏了手没坏,修车不?“我、我没骑车啊。”薛燕妮好不窘迫。真没骑,哪来的车给他修。“哈哈哈哈。”高粱笑开了。薛家的小公主,看不懂人间疾苦,也犯不着看。大教授伯父,文工团政委父母,结结实实的红苗子,腿没残废尚且配不上,何况残废。叁叔老说姓薛的小女朋友看不上他。其实,他的想法没和谁说过。他的喜欢,连正主儿也不知情。一份感情的萌芽、盛开、以及凋零都在高粱身体内独立完成。心脏是个私人小作坊,经常酿出不好喝的酒,不能外销,只能窖藏。五月胡同,到处有绿意。“他是我的同学。”薛燕妮主动介绍。知道杜蘅个性比较淡,肯定不会打听,她主动,想交换一份体己的感情。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汹涌的交友冲动,渴望能和她成为真正的朋友。从安福胡同往西单走,胡同僻静,更适合用来闲聊。回北京后,大伯父很想念陈家坝上的面条。一家人找啊找。总算在崇文门附近找到一家口味接近的并州面馆。杜蘅不用看,就知道对方在对她甜笑。迥然不同的成长经验,注定她们交换不出一份深入的感情。盛情有时比歧视更加令人窘迫。一圈书店逛下来,杜蘅手上多出几本书,以及一本红面领袖诗选,全是薛鼐教授点名送她的书籍。书店无人的角落。薛燕妮认为是时候了,给杜蘅使眼色。她的眼色是不太成熟的贼相,还没做贼,说句悄悄话,心先虚了。“你知道的,对吧?”
面对陌生询问,审慎是杜蘅的本能。她静默,小脸文气平静,并不好解读。“这些书有特别的意义。”薛燕妮又说。一边为她紧张,几个月时间,能不能看完呢?现在开始,捡起旧知识应该没问题吧?说着说着,只差大大方方把薛老教授暗示的答案宣之于口。杜蘅回答:“我明白。”后半句放在心里——近期会有变革。薛燕妮顿了会子,突然一脸灿烂。“你真了不起,伯父知道你肯定一点就透!”她看杜蘅怀抱书本,纤弱地立着,眼睛很吸引人,冷静中透着明慧。话从来不多。却让人无比想亲近。薛燕妮迫不及待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两本旧书来,面上那本是范文澜的《中国通史》,下面那本不用问,一定是地理相关的书。“范教授和你一样是绍兴人。你要是改变主意,想学文,也可以看看。别的话,伯父不让我说。”其实,说差不多了。杜蘅在心底回应她。身为北京着名大学的大教授,薛鼐教授最近老开的会议,应该也和这项教育变革有关联。有一道波澜,在她思想的长河里像是水花,没有掀起太大动静,平静地被后来的思潮带走。她节制的情绪,在未经彻底证实前,喜悦最多不过一个水花。答应薛燕妮,范教授的《中国通史》她一定读完。午后下过一场雨。陈顺打伞的方式很特别,嬢嬢身上干爽,他湿透了,像从不同天气回来的两样人。头发软塌的他,严峻削弱几分,嘴角一扬,变成格外温柔沉稳的汉子。杜蘅回来得早,没有遇雨。看他浑身湿透,手拿肩扛地走进院子,左手上捏着一只名副其实的落汤鸡。对屋男孩马上找出爸爸的衣裤给他换,嬢嬢找出一条干毛巾,让杜蘅送进去。上衣勉强没绽线,裤子短了不止一点。文弱剪裁撑不住火候这么烈的爷们身板。半截小腿露在外面,杜蘅看了一眼又一眼,没忍住。陈顺往窗外瞥过,确定没人,飞快在她腮边落个吻。把人吻得一顿。挨近她,说这是条好裤子。能把他媳妇逗笑的,都是好东西,他都感激。他的手往下,把她的手团进掌心揉捏,一缕湿发游散在眉心,冲着她笑:“饿不饿?你男人给你做好吃的。”他笑得很好。清爽,严正,温情。杜蘅的心热了一下,诚实地说饿。“等着啊,很快就好。”说着摸摸她的发。“陈顺。”“嗯?咋的?”他拉开门,听声回过头,还是一副温爱面孔。这几天,好几次,杜蘅以为他会问铝饭盒装着什么。他一直没问。不向她要答案,只等她给答案,无疑是个真挚到底的人。不能道谢的话,那说喜欢吧。她说出口。陈顺猛地一愣。一句平平常常语气的喜欢,把刚毅成熟,火候到位的爷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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