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紫灰,两辆嘎斯一前一后行驶。很久不再颠簸,意味着道路越来越平坦,草坝子渐行渐远。薛鼐教授上车不久睡着了,同车的薛燕妮和女护士也在补眠。严冬手握方向盘,坐在驾驶位,他的心仍在颠簸。微黄睫毛下,唯有的眼睛漂亮而孤独,浮着一层浅淡郁色。还是没有勇气给她。金子打成的中子书签,在见到她之后,担心太过俗气,几次拿出来又塞回包里,仿佛携带的是乡下土产,怎样都拿不出手。现在,这份土产贴着他的肝或胆,被体温暖,暖成一块热炭。1971年,那天清晨和今天一样。晨光是灰的,令人绝望的灰。烧了整整一晚,瓷砖燎出上蹿的黑色鬼影,一缕缕,在马桶间张牙舞爪。“冬,为什么在发呆?!”“请把孩子看好,让他们好好呆在房间,不许出来!”“亲爱的,你在写什么?”“……不,我确信那人带着枪。我看见了,就在厨房窗外,这显然不是任何一种特殊保护!”部长太太一口气对好几方喊话,有时说中文有时说英文,张皇的高跟鞋响彻小洋楼。从凌晨到清晨,这个必须烧毁,那个必须剪碎,太多必须,每一个都十万火急。所有与黄河教授有关的东西,书信也好、物什也好,一概不能留。黄河已经不再是着名的音乐家、大教授,政治犯双手演奏出的音符必然带有错误的政治倾向,是反革命乐章,是人民公敌。部长太太小声而凄厉地说着,黄教授家中被翻上翻下的情形。一家老小在初秋寒凉的早晨被赶到楼下,个个瑟瑟发抖。沙发被划破,地板被撬起,墙壁被凿开,乒乒乓乓,整个家给闯进来的“客人”翻个底朝天。不信去看看吧,教授公寓已经一片狼藉。部长太太亢奋又恐惧,哒哒哒地踩进马桶间。马桶间热得像个火炉。严冬正蹲在厚铁桶前,奉命烧毁黄河教授厚厚一沓教学中经验累积的手稿,屈部长借来的。显然不用还了。几天前才从杜家被领回来,他的身上还穿着杜家添置的新衣,十八岁,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一年的好营养让他彻底拔高,体格健壮不少,居然长成个英姿勃发的青年。部长太太有些认不出来,愣了愣,才把手里一捧东西往火桶丢。轰的一声。火苗压低又迅速窜高,热浪扑面而来。“烧烧烧!”“冬,你的动作必须快点!”部长太太催促着到墙角拿铁钳,一转身,惊在那里。严冬的手非但伸进火桶,还在里头翻搅,火焰里一只毫无防备的手生生和火搏斗,抢救的动作太过明显。部长太太吓坏了,不知道严冬想抢救什么,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啊。她当然不知道。69年的学术酒会,晚餐前,所有人在扶手长梯下合影。宴后,与会者都会收到一张合影,多余或无缘寄出的照片屈部长自行留存。十几张有眉眉儿的照片,她的脸触火时仿佛受痛的蜷缩、委屈的烧灼、濒临毁灭的样子,让严冬常识丢尽,彻底忘却生理痛苦,在火焰里不停拨弄、翻找。他是左撇子,这是他用得最惯的手。
期间,部长太太一直在旁边呼喊她的上帝。上帝没有降临。末了,上帝虔诚的信徒被严冬烧坏的手勾起恶心,扶墙呕出不少胃液。天还没亮透,陈母起个大早做花馍。做好之后挑最软最漂亮的,等享受礼拜天的宝路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才喊她把花馍捎去给陈顺、杜蘅。“千万和你三哥嫂子说,到外头别惦念家里,平安到地方写个信,好让妈安心。”“知道啦。妈,小声点,别让爹听见,爹可不高兴了。”宝路满一茶缸烧开的井水,正往里面搅糖精,听到后半句笑了,“写啥信嘛,信还没人走得快呢。”搅好盖上盖,放进自己勾的花边网兜,和母亲道个别,甜甜蜜蜜出门去。走的却不是去陈顺家的道儿。穗子今天也放假,说好骑车载她,宝路把手指头往考古现场指,不停催促快点再快点。花馍托军马场男知青送,她要去给梁队长送糖水,两头不耽误。穗子踩着自行车,问宝路午饭吃没吃。宝路随口回答,转而说起别的事,她的小嘴吧嗒吧嗒,像只百灵鸟,穗子不怎么敢和她说话。每次见面,他至少魂飞魄散三天。穗子的招魂仪式要举行一个礼拜左右,那股高兴的傻劲儿才能缓过去。宝路说到许蔓蔓,哼的一声。这人说她的水是脏水,喝了腹泻,上场部卫生所吃痢特灵才止住。咱们谁不是这么喝大的,就她毛病多,本来就不是给她喝的。人家梁队长就没说什么,还夸好喝呢。穗子一边踩车一边和她同仇敌忾。宝路骂谁,他也骂谁,宝路瞧不上的,准不是好人。两人到地撞见大锅灶在做臊子面,蒜盐芝麻油一和,香死人了。许多人都在端碗吃面,夏教授让他们两个坐下来,也吃一碗。穗子哈喇子快喷出来,宝路却无心吃面,伸长脖子四处找人。“梁队长呢?他不在吗?”她问。“梁唯诚么,他请假,大概生产队有什么事。”“不对,梁队长这两天脸色不好,估计病了。”宝路一听,扯穗子就走。知青院子、麦地、场院、泵房、场部卫生所四处转,一圈圈找下来,没人能说个全乎话。生产六队的人反而问她有没有找到队长?找到队长一定能找到王喜春,王喜春也丢了。宝路怎么可能想到,她的梁队长此时此刻正在太原火车站。甚至比杜蘅更早抵达。由太原开往北京的88次火车只有一个趟次,晚上才发车,时间足够充裕,正午后再动身来得及。出门前华红霞找来,把自己换来的全国粮票一股脑儿地塞杜蘅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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