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我就不难过了。”
卫觎问:“说了什么?”
“我说,你伤天害理,你的儿子死后会被孤魂野鬼所欺,岁节无祭,永不返乡。”
这是她能想到对邱氏而言最狠的话,却自己也没料到,邱氏听后便心神失常了。
其实这件事邱氏这十五年来不是不知道,也许是自欺欺人久了,她真的愿意相信,当年周燮送回来的就是她的长子,这些年受孙儿添香祭拜的就是傅容。
而铜铃旁掩耳的手一旦被人扯下,顷刻之间,天翻地覆,人便遭不住了。
卫觎轻嗯一声。
“我追首恶。”簪缨盯着眼前的一处虚空,轻声道,“听说朱雀桥头有华表,是专门悬挂恶犯首级示众的地方,邱氏与周燮的头颅,该在那里给我阿父赔罪,也昭示天下恢復我阿父的名誉。”
卫觎不觉得从一个年轻柔弱的小女娘口中听到这般言辞有何不妥,说:“好。”
簪缨想想又道:“不要连坐孙氏了。”
卫觎头低了些,“哪个孙氏?”
他当然知道她口中的孙氏是谁,只不过眼下情形,能引得她多说两句是两句。
当年他初掌兵时,营里有经验的军医便告诉他,新兵没见过血,第一次杀人或者第一次看见战友被杀,有可能受激,出现心神丧失的情况。这个时候,切不可言语刺激或用力惊动他,而是要慢慢回转。
卫觎向来是一脚踹过去,把人骂醒了事。
他领兵隻信奉强者无敌,也隻招意志最强,衝锋最勇的兵卒入麾下。上了战场便不再是家里娇惯的奶娃娃,屁大点事吓得拿不住枪矛,就趁早退到后防,这样的命上不了前线。
然而眼前的小女娘,在她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他就已经拿她没办法了。
卫觎知道今日簪缨所经历的一切,更甚于新兵见血,他所有的强硬手段在她面前通通失灵。
簪缨便眨动了一下眼珠,细细地说:“是傅中书的妻子孙氏,她的孩儿不在身边,常受婆母刁难。邱氏犯的错,不该牵连她。”
卫觎道好。
“我还想,把阿父的棺椁迁出来同母亲的衣冠冢合葬。”
卫觎这回顿了一下,方道:“好。”
她说什么,他也只有一个好字。簪缨木黑的眼神终于活泛了些,转头问:“小舅舅,你说我阿母有没有可能……还在?”
她眼里的神情甚而是天真的,这片天真饶是卫觎见了也陡地一愣。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被欺瞒了多年的为人女者,突然得知父亲尸骨犹在之后,开始妄想期盼另一个奇迹。
没有孩子不想有父母遮风挡雨。
她偏就没有。
卫觎静默一刻, 拂衣蹲在她面前,一手压膝,另一隻手按在她的手背上, 用了点力道,“看着舅父。”
簪缨睫毛微颤了一下,听话地低头看他。
卫觎仰起褶痕硬朗的眼线, 认真凝视女孩的眼睛, “阿奴,当年素姊出事, 是我阿姊亲自查问的, 唐氏近百条海船撒出去寻了整整一年, 这件事不会有差错。
“你的阿母是巾帼英杰,当时事出,有多少恨人有笑人无的人背地里说闲话,说你阿母枕着十辈子也花不完的钱,放着金堆玉砌的日子不过,非去吹海风吃苦头,到头来……这样的话, 皇后听见一句便发落一句,揪出一人便严惩一人。阿姊性子柔,那是她唯一一次雷霆震怒,从此再无人敢嚼舌根。
“素姊有鸿鹄志, 旁人不清楚她想打通西域海路, 为大晋商业连通诸国,互通有无的决心, 正如今日之后, 必也有偏狭之人, 心里暗嘲三哥机关算尽竹篮打水,枉做十五年冤魂,何若做个首富姑爷逍遥一生。但这些都不妨碍他们是极了不起的人,他们求仁得仁。
“阿奴,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你要向前看,听见没有。”
失去至亲之痛,卫觎感同身受,正因为经历过,他知道哪些虚妄的幻想会令人更痛苦。
他不教她沉溺其中。
簪缨与他对视几许,便明白了过来。
是啊,她重生以来,便告诉自己不要再抱有任何侥幸的幻想,不要依赖他人的庇佑。她的路,得自己去摸自己去走,今日却因这一桩事,险些坠入迷网。
她差点想逃进那个流传在众人口中强大而完美的阿母的怀抱里。
她想找到那样一个人,可以亲亲她,抱抱她,暖暖她,无条件地帮她解决一切难题。
这却是又想钻回那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罩子里的想法。
这是软弱。
簪缨的眼神一清,里头的木讷烟消云散,点头说:“知道了。”
直到这时她才醒觉小舅舅屈身的姿态,连忙拉他。
卫觎轻轻吐了一息,坐回她身边,声音又轻了,“想不想睡会儿?”
簪缨摇摇头。
她撑到回府,沐浴更衣,洗净了那支墨玉兽首簪。杜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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