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竭力平稳气息,抽空回道:“敬先生从福圣园出来,人就不太对劲。难为他遭祖婆百般刁难,怕是心有余悸。他说,想出去骑马清醒清醒。我问:‘夜里骑马吗?’他说是,‘到郊外骑马散心,亥中归。’心里闷着难受的气,总得叫人纾解出去罢。我可不是专横霸道的小娘子,自然放了他走。”
“郊外?”卓旸暗自思忖,“哪片郊外?偌大的京城,出了外城,到处是郊外。他总得给您说个确切的地方罢。”
浮云卿搵帕,飞快瞥了卓旸一眼,“嗳,敬先生没说哪片,可我偏偏知道他指的是哪片。这是我俩之间的默契,懂么?”
卓旸意味深长地噢了声,戏谑回:“您不说出来,臣就当您自欺欺人囖。”
这声倒真把浮云卿强烈的倾诉欲给激了出来。
她放慢甩麻索的手臂,说道:“本来不打算同你说,我与敬先生之间的事。但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说给你听。”
她翘起嫣红的唇,扬声说:“还记得你去青云山那日么?上晌我与敬先生去郊外骑马,去的是有骑马场的那片地。场主分给我们两匹马,批给我的是一匹小骟马。批给敬先生的,是一匹高大的公马。那匹公马通体发黑,额前有簇白毛,一瞧就不是好相与的种,脾性傲得很。敬先生马术可好喽,我俩共乘那匹公马,他驾得稳稳当当。今下他指的郊外,自然是有骑马场的郊外。”
说起甜蜜的回忆,滔滔不绝。
后来再说,俩人去了码头,站在渡口旁吹扑簌的风。去了茶馆,碰见韩从朗,颇感晦气。
“再后来,就去青云山寻你囖。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
听罢她这番话,卓旸才知,今晚敬亭颐出门骑马,怕根本不是为着去散心。
北落在骑马场,场主又是虢州庄里的人。这次前去,约莫是去商议秋猎起兵的事。王太后是个精明果断的硬茬,敬亭颐怕是在她面前出了茬子,紧急安排相关事宜。
卓旸问:“那他今晚,是又把那匹公马挑出来骑了吗?”
浮云卿颔首说应该是,“敬先生很喜欢那匹马。挑喜欢的马骑,再正常不过。谁三更半夜的还想去驯服一匹新马?”
就算他兴致乍来,想驯服马场最桀骜的马。到骑马时,也定会挑那匹公马。
那匹公马是“小敬马”,小敬先生骑小敬马,再合适不过。
浮云卿原地跳了两百下,一面说话,一面跳索,当真是件累人事。
言讫呼哧呼哧地叉腰喘气,捶着酸疼的腿肚,踱到廊下,欹着廊柱歇息。
“有骑马场的那片地,不正是新宋门外东南头嚜。嗐,您直言东南头不就好啰。难道是不分东南西北?”卓旸捡起被浮云卿扔在地上的麻索,笑道。
浮云卿倏地被戳中秘密,惊得瞪大双眸,心里慌忙想着回话。
再转念一想,按卓旸的脾性,她说矢口说不,他必得回以更多诨话。
干脆爽快承认,打他个措不及防。
浮云卿挺直腰杆,“你说得对,我素来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前后左右。怎的,你看不惯?”
卓旸不曾料想她竟应下了话,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怎样回怼。
又转念一想,浮云卿心里认定他会回怼,故而反着套路说话。那他索性也学她的反套路,和颜悦色,安慰道:“没事,既然分不清,那臣教您认清。”
话音甫落,他手里揿紧的那根麻索,乍然甩向周遭。
说的是玩笑话,可做起来后,卓旸变了心思。
揿着单头麻索,麻索便化身一根能将皮肉打开花的蛇鞭,“啪”地甩到一株泡桐树上,泡桐花瓣顷刻不迭洒落。
“这个方向,是东。”卓旸说道。
几瓣泡桐花顺着扑簌簌的风,飘到浮云卿夏籥衫上,顺着光滑的绸料,落到她手心里。
再甩及一从翠竹枝桠,荡起轻飘飘的青翠竹叶,哗哗地往竹下花坛里落。
“这个方向,是西。”
复而扬索,甩向敞开的支摘窗。麻索旋出一道迅疾的风,旋向一动不动的支摘窗。风声颤得窗扇雌懦地往里收了收。
“这个方向,是南。”
末了甩索,将泡桐花与翠竹叶,就几两风,掺和成一道美丽的漩涡。
卓旸利落地抬腕,将麻索精准地掷到蔑丝箱儿内。麻索头栓在箱盖上,箱盖被麻索下落的力一拉,“砰”地合上了盖。
花叶漩涡将浮云卿与卓旸纳入其中。
卓旸侧过身,正面浮云卿。
“这个方向,是北。”
他在她面前站定,她站的地方,是他指的最后一个方向。
浮云卿久久未能回神。
卓旸甩麻索时,圆领襕袍随着凌厉的动作,紧紧贴着身。宽肩窄腰,双腿修长,裹挟着不容抗拒的雄健之风,袭向东南西北。
惨白的月嵌在黑黢黢的苍穹里,月痕扩成一圈圈圆,那一轮圆像是要把苍穹顶破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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