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叫了叁声,那人才费力地睁开眼,愣了几息,久不见光的瞳仁里映出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渐渐被泪水模糊。女人瘦骨嶙峋,从地上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一头枯黄的长发乱蓬蓬地遮住单衣,勉强靠在栏杆上,嘴唇抖动着漏出几个字:“七郎……七郎,是你么……”她的眼泪滑过凹陷的面颊,几乎喘不过气来,咳嗽着伸出一只手,想摸一摸薛湛的脸。在触到他的一霎,女人僵住了,望着自己长年未经修剪、满是污垢的指甲,似乎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喉咙里发出一声悲愤的嘶吼,握紧拳头捶着栏杆,发出砰砰的声响。“……我的孩子,孩子……休想碰我女儿……”她痛苦地抱住头,好像脑袋里有虫子要钻出来,重重地敲了几下,才松开手,不可置信地喃喃:“七郎……是梦么?”薛湛再也忍不住,紧紧攥住她瘦弱的手,额头抵在冰冷的铁杆上,低声道:“娘,是我,我来救您出去。这次您认出我了……”他嘴角扬了一下,眼里蓄着泪,没等滴下来,立刻敛住悲伤之色,转头命令墙角的侏儒和侍卫:“你们去外面守着。”那几人关上门出去,江蓠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母子俩相认,想到自己再也不能见到娘亲,眼眶就红了。“殿下,小侯爷来救您了!”一个沙哑而激动的声音在中间的囚室响起,伴随着痛哼,“您先走,去见侯爷和陛下,别管我们……”江蓠用袖子擦擦脸,走到这间囚室前,眉心蹙起。眼前的男人头发已然全白了,穿着破旧的灰色衣衫,琵琶骨被一根拇指粗的铁链洞穿,两个窟窿渗出的血迹早已干涸。他隔壁的男人看着比他年轻些,约莫四十多岁,两鬓斑白,面容和他有几分肖似,身体里倒没有插那瘆人的链子,但双腿软绵绵地瘫在地上,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囚室里有几条毡毯、装着食物的盆、敞口陶罐和一些莹白的碎屑,江蓠蹲下来看,是打磨后剩下的玉料。“您就是万兴玉器铺的王老板?”她低声问。被关在左边的男人精神尚足,点了点头,但在阴湿之地待久了,一说话就剧烈地咳起来:“我没……咳咳,没见过你……如何知道?”“您手艺精湛,这些料子是两个月前雕刻玉兔剩下的吧。”“那狗杂碎……咳咳……逼着我雕……”他喘了几口气,惨笑着摇头。江蓠方才扫视叁间牢房,心中就有了些数。当日薛湛在玉器铺对假老板说,要他亲手做一对玉兔送给郡主当生辰礼。假老板要开门做生意,就得留着真老板的巧手做玉雕,所以只折了他的腿;他哥哥王兴练过武,所以南越人废去了他的功力,用链子锁得严严实实;而安阳大长公主身娇体贵,手无缚鸡之力,南越人怕她死在牢里,所以除了给她灌药,并没有锁住她的四肢。今日也不知能否同时把叁个人都救出去。江蓠看向泣不成声的大长公主,她服了一个月的补药,还这样虚弱,真不知薛湛第一次在这儿见到她,心里有多难受。“七郎,你要把阿兴和阿福一起救出去,多亏有他们照顾……我就知道能出去的,一定能再见到你们……你爹爹怎么样了?囡囡呢?那伙贼人把他们怎么样了?!”薛湛抚着她的肩,嗓音些微哽咽,“妹妹没事,我再也不会让您受苦了。”“你爹如何了?他的旧伤没复发吧?”大长公主流着泪,紧张地问。他顿了一下,拉过她一只手臂,轻柔地捋起衣袖,“等您回了府就能见到他。”那一刻,江蓠屏住了呼吸。大长公主的左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点,新旧交错,都是薜荔虫咬出来的,惨不忍睹,整条胳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另外两人也捋起袖子裤腿,身上是一样的惨状。王兴恨恨道:“每隔一段时日,就有蛮子来这取血。他先把我们关在城外不知什么地方,起初逼我们露面,打消熟人疑心,后来修了这地道,我们就再也出不来了,生不如死地捱了六年!假扮我的那人叫诃士黎,他的女主子叫木察音,都是南越人,我听他们手下说什么复国、报仇,还要杀光天底下姓萧的人。”“这是……”大长公主这才发现室内还有旁人,看到是个面生的年轻姑娘,惊呼一声,急忙抹去眼泪,把裸露的双足缩回裙子里,局促地低下头梳理着头发,露出半张憔悴的脸,抿着嘴唇。江蓠见她身陷囹圄六年,容貌虽与健康时有天壤之别,却还能在陌生人面前保留住尊严,由衷地敬佩,当下接过薛湛手上的火折子,让他能双手搂住母亲的肩膀,轻声道:“见过殿下,我是小侯爷的朋友,姓江,懂些机关术。您身后毯子下那些小东西,都是自己编的么?”她的目光纯净温善,熏风般抚慰人心,大长公主倚着儿子的手臂,吃力地掀开毯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见笑了。”毯子下竟然整齐地摆着一排小鞋,还有一个小小的提篮儿,插着几朵花,都是用地面上铺的稻草杆子编的。王兴道:“蛮子每隔叁四十天就来逼我们吃药,那药吃下去,时而昏睡时而疯癫,疯起来认不得人,每日只有两个时辰清醒,药效散了就灌新的。殿下心志坚毅,从未想过寻死,我教她清醒时找点事做,消磨时光。”江蓠更加佩服,若是换了她被关在这种鬼地方,不知道家人什么时候才能找来,或许头一年就撞死在墙上了。以前听薛湛说他母亲性子柔善,却不知是这么一个外柔内刚的人。大长公主凝视着小草鞋,垂泪道:“当年我在慧光寺被那女人挟持时,白露才七岁,她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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