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骤然消退,他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喘息一时,却听一个人小声道,“别害怕,是我。”
他不知是谁,却知这是他最后一块浮木,便死死攥在手中,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黄河水凭空复至,瞬间汹涌,冷冰冰将他生生没顶——
他一时滚烫,又一时冰冷,迷离间听人议论,“十四岁便杀九水鬼,简直天纵奇才,贺兰大人传九鹤令,下任鹤使便在咱们藏剑楼啦。”
十四?他分明只有十一岁。
他挣扎呼唤,却无人来,昏沉中不知触及何物,一声碎响,有人在窗外说话,“应是醒了,要不要回禀楼主?”
“去回禀吧。既生疟疾,怎敢靠近?楼主实在心善,一起一动,都亲手照料,却严命我等不必入内。”
许久之后,有人来到身边,在他额上摸了摸,“怎么还是这么烫?”
他拼尽全身气力,睁开火灼般的双目,向来人回禀,“阿爹,幸不辱命。”
平生第一回得他赞许,“你很好。”
他终于松懈,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天空飘着鹅毛大雪,他立在祠堂之上,倾身跪地,“阿爹。”
那人肃然端坐,“我早已公告天下,代先师收徒,唤我阿兄。”
他双膝跪地,“淮王已死,阿爹,你答允过我,只要刺死淮王,便叫我重归宗门,回阿爹膝下。”
“阿述,你本是我的孩子,如今天意弄人,只能叫我阿兄。在我心中,你永是我的孩子。”
他急叫,“阿爹。”
“唤我阿兄。”香烛袅袅间,那人面目模糊,“无论天下人如何称呼你,记得你永远是藏剑楼的人,你是苏述。”
祠堂内乌黑的牌位忽尔漫天漂浮,一块一块,利器一般刺入他冷冰冰的胸膛,半空中有人桀桀怪笑,“你永生永世都是苏述,永生永世走不出藏剑楼半步,永生永世——”
他急急惊叫,“救我,救我。”
天下之大,却不知谁能救他——
便觉一双手将他拥入怀中,身子被一片温热裹袭,漫天飞舞的牌位瞬间消失,他几欲落泪,不由自主便张臂抱住这片温热,“救我。”
那人柔和地抚过他的脊背,轻柔的丝绢在面上拂过,带走沁凉的水意。那人叹气,“若能早些认识你,便好了。”感觉她扣着自己手掌,极轻地哼一支曲儿——
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花雪茫茫。芦苇偏知疾风暴,芦苇偏知骤雨狂。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笛多悠扬。家乡故土在远方,日日牵挂爹和娘。
他渐渐松驰,昏昏睡去。却听她越发叹气,“唱得很难听么,反倒越哭越厉害了?”
……
崔述醒来的时候,红日满窗,一时不知身之所在。待要坐起,却是四肢绵软,昏沉中触及一物,是一只长嘴瓷壶,滚在地上,碎作一地。
他骤然记起幼时杀九水鬼醒来那日,亦是这般。顿生惊惶,难道半生半世俱是一梦,仍在藏剑楼中?
脚步声响,竹帘一掀,有人进来。
窗外日光夺目,瞧不清来人面貌,他只能屏息等待。那人疾步靠近,俯下身去,探手往他额上摸了一摸,笑道,“不烫了。”
“哐当”一声碎响,是噩梦魔障破碎的声音——魂魄一沉,归入躯体,四肢终于有了实感,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念念。”
舒念倾身坐在床畔,将他绵软一只手拾在掌中,五指相扣,“下回万不可如此莽撞。”
他难免疑惑,“我怎么了?”
“你病了三日了。”舒念渐觉后怕,“自那日睡下,半夜里便作起烧来,尽说胡话,把我吓得不轻。”
他顿觉失落,“怎会这样?”
“还不是你自己闹的。”舒念摊开他的手,二指扶在腕间诊了一时,“大伤初愈,本该好生将养,却活生生作死,几千里地跑到南疆来。”
这四十余日,他全凭一股意气支撑,及至终于见到她,心无挂碍,内外伤病,一夜爆发。
崔述赧然,“是我不好。”
“不错。”舒念点头,“你这人,一脸聪明相,尽做糊涂事。明知我在这里等你,却急些甚么?”
“嗯。”崔述探身伏在她膝上,满足地喟叹一声,再不言语。
舒念三日里被他唬得不轻,哪里还有甚么苛求,只由着他去。
两人一坐一卧,默默依偎。又一时暮色渐起,崔述挣扎坐起,稍一动弹便觉昏沉,臂间一紧,被舒念一把扶住,便倾身过去,靠在她肩上,喃喃道,“隐陵有事……需快些赶去安阳。”
“天大的事,先养病。”舒念道,“隐陵有事,快马过去也赶不及,顾好你自己。”
崔述焦燥欲裂的一颗心在她言语中慢慢宁静,依言躺回枕上,“明日我们一同去隐陵。”
“不。”
崔述皱眉,“你答应我的。”
“我答应与你同去。”舒念整平凉被,将他一只手移入被中,“明日不行,你先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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