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饮雪道:“你看起来并没有大喜过望。”
这件事固然峰回路转,有柳暗花明之象。然而王珩并不是一个自视过高的人,他能感觉到薛玉霄对他的同情关照……还有怜惜。她对于柔弱的怜惜,但也仅止于此。
王珩道:“你看起来也没有多么烦恼。”
“因为我不觉得她会同意。”裴饮雪看着他道,“其实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你我都知道如今是关键时刻,如果大军凯旋,有了赫赫军功和民间声望,再立即操办与王氏的联姻……”
王珩问:“这我明白,此事一旦能成,两家就要被陛下彻底视为莫大威胁,备受谋反的猜疑,情形会变得很可怕。”
裴饮雪点头,道:“我听闻珩公子近日陪伴在丞相大人身侧,行动坐卧皆与佐吏主簿无异,你明白这个道理,我也明白。所以母亲大人虽然命我问询,其实大概猜准了妻主并不会答应,丞相大人冒着这种风险也要为你争取一次重来的机会,爱子之心,令人感慨。”
他抬手,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纸,上面的字迹写了一半。
“我为这件事写了三四遍,都觉得不好。”裴饮雪说,“你代我写一封吧。”
王珩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从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他呼吸微促,轻声道:“我用你的身份,向她……写一封家书?”
裴饮雪转过头,看向檐下飘动微响的风铃。冬日中万物凋敝,即便是晴日,也一派沉寂恒定的景象,淡淡的日光漫过檐廊,落在亲手录下百次对弈的棋谱上。
“王公子,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裴饮雪摩挲着衣袖的边缘,目光仿佛眺望向极远的地方,“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人之情意不分高低贵贱,我与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彼此心知,眼中唯容得下对方一人而已,要是其心有变,我不会像世人一样容忍……如果有一日她面对他人之情,舍弃对我之情,那也不算是我认识的薛玉霄了。”
“王家人用情以专,纵然不能相从,也不会改嫁她人。”王珩垂眼看向他不断摩挲的手指,这相当于一个克制情绪的肢体讯号,裴饮雪尽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对方也不是像表面那样胸有成竹,“她这个人广爱苍生、博爱世人,难道我不是苍生之一,我不在世人之中?只要她对我的爱怜跟世人均等,与苍生无异,我就已经满足了。所谓名分、正君、婚姻……从前确实肖想过。如今,母亲久病未愈,家族声望岌岌可危,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将母亲半生的清名置于毁诺弃信、反复无常的位置。你肯让我写这封信,我很感激你。”
王珩很少说得这么多。
裴饮雪没有动,只道:“还剑,给王公子研墨。”
还剑跪坐在侧,将一方厚重宝墨纳入砚台中,磨出涓涓乌色。
王珩没有推辞。他的字迹流畅如水,执笔时没有过多思索,笔误也不曾重新抄写,目光专注,一气呵成。他停笔晾了晾墨,双手抬起,交还给裴饮雪,两人之间没有摩擦起半分火药气,仿佛冰与水相遇,只剩下慢慢寂静与沉默。
裴饮雪收起书信。
……
远在徐州的薛玉霄正讨论着计策,忽然打了两个喷嚏,感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捏了捏手臂,心道:“谁惦记着我呢?裴郎是不是背地里说我坏话来着?”
一旁的李清愁打趣道:“怎么了,冻着你了?看把你柔弱的,来来来我的披风给你穿——”
说着就假装要脱下来披到她身上,薛玉霄挥开她的手,道:“别烦我,去给你家袁小郎君添衣。一旦交战,你要率轻骑兵骚扰侧翼,须万分小心,别被铁浮屠的枪扫下马,落马被践踏,则必死无疑。”
李清愁道:“我明白,你都说了三遍了。我一定小心,时候似乎要到了,兵将已齐,是不是要开始了?”
薛玉霄派人请示桓成凤,大约片刻后,中军擂鼓。
兵将聚集在徐州城下,这是最近的第四次擂鼓,前几次拓跋婴都派出了重骑兵迎战,齐军见到铁浮屠,慑于威名,不敢正式交接,只让对方派将军出来对决。
越是这样喊,拓跋婴就打定主意不再出来。此前已经丢过一次脸,她绝不可能再派出将领单挑,于是仗着重骑兵的威名,在城中拖延时日,期望在耗尽齐朝的粮草时再悍然出城偷袭。
双方各有盘算,前三次都安然无恙,虽有小的摩擦,但都没造成太大损伤。而这一次,奉命守城的重骑兵统领对齐军的骂声按捺不住,狠狠地用鲜卑语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大意是瞧不起这些懦弱兵卒仗着自家将军的武艺,不敢接战,反而在这里耀武扬威、狗仗人势。
她这么骂了一串,没人能听懂,但都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就在众军士压抑火气,却都没有擅自上前时,李芙蓉突兀从队列中策马而出,带着亲军掠上前去,依旧面色阴冷,一言不发,从近卫手中接过弓箭,张弓迎面而射。
羽箭如流星,破风飒沓而来。箭矢直奔骑兵统领的面门,啪地一声击穿面罩,险险地卡在鼻尖前方。骑兵首领勃然大怒,抬臂猛地拔出箭矢,大喊一声,奔腾的烈马向前压去,几乎地动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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