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间幽篁馆内都浮荡着淡淡的香息。
那文士听见脚步声便回了头,瞧见是燕临便笑了一笑,隻轻轻将那香箸放下,一面走到旁边的铜盆前净手,一面道:“世子可算是来了。我琢磨着你要再不来,那几张琴我便要挂出来卖了。”
燕临失笑:“好歹在琴馆,能收收这一身铜臭气么?”
那文士浑不当一回事,隻道:“你当我开琴馆是做善事?弹个琴要沐浴要洗手要焚香,还得要好琴,哪样不要钱?”
姜雪宁隻觉此人清奇,不由多看了几眼。
那文士瘦削,寻常长相,也看了姜雪宁一眼,醒悟过来:“便是这位姑娘要相琴吧?”
姜雪宁不说话。
燕临没好气道:“别废话,琴呢?”
那文士眉梢微微一挑,轻而易举便感觉到了燕临对这女子的不一般,没因此收回目光,反倒还多看了姜雪宁几眼,才转身走入内间,将里面藏着的四张琴一张一张抱了出来,排在了馆中的长案上,然后一一解开了外头的琴囊,叫燕临上来看:“原本是找了五张琴,有一张是江宁顾本元新製的,但到得晚了,我的人去时,顾本元已将那张新琴赠给谢居安了。”
顾本元乃是如今名气最大的斫琴师。
一般来讲,斫琴的工序甚为繁琐,从挑选木料开始到穿弦试音,製一张琴最少都要花上一年的时间,有做得细致、讲究的则要两年多甚至三年。
斫琴师算手艺人,以此为生。
两年出一张琴当然会饿死,所以许多斫琴师会准备好木材,同时製作十张或者二十张琴,如此製琴的工序虽依旧需要两年,可两年也能出很多张琴。
但顾本元今年已经六十好几岁,眼见着就要到古稀之年了,精力不比那些年轻的斫琴师,无法再同时製很多琴,是以基本两三年才出一二张琴。
时人却偏爱追捧稀少的东西。
这两年千金求琴的人不计其数,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张新琴面儿都还没露一回,音都还未泄一缕,老头儿竟然直接将之送给了谢危,不知叫多少人暗中咬牙。
燕临习武,不算爱琴,可听过顾本元的名声,一时也愣了一愣:“赠给?”
“啊,白送。”那文士终于泄露出了几分不满,冷笑了一声,但转而又有几分幸灾乐祸,“前阵子不是又有平南王逆党在京城刺杀朝廷命官吗?谢居安一张琴斫了三年,那日在我这里选了几根好琴弦,正打算趁得闲穿好试音,结果回去的半道上不知怎的就上了那什么层霄楼,遇到了逆党。人没事儿,一张新琴弦都还没穿好却被人一刀给劈了。啧,心里怄不怄,气不气,咱不知道,反正啊听人说他两天没去上朝。顾本元知道这事儿后,便叫人从江宁远道把琴送上京城来给他。这不倒贴吗!”
燕临道:“你不是在乎琴吧?”
那文士冷哼一声:“千金买琴我转头就敢翻一番卖给你,谢居安断老子财路!”
“咳。”
燕临咳嗽了一声,很想说“本世子看着像那种好骗的冤大头吗”,但想了想还是没有接话。
谢危乃太子少师,如今又主持宫中的经筵日讲,算他半个先生。
对方却不一样。
这文士乃是幽篁馆的主人,原本是与谢危同科的进士,且还同是金陵人士,姓吕名显,字照隐。一路考学上来,谢危案首他第二,谢危解元他第二,谢危会元他第二,连进翰林院都还要被压一头。
时人都开玩笑说“谢一吕二”。
吕显是个寒门出身强脾气,越是比不过越要跟谢危比,自己还挺得劲儿。
没料想一朝金陵来了丧报,谢危回家奔丧还要丁忧三年,吕显忽然成了第一,却觉着翰林院里没什么意思了。
待了一年,竟直接辞了官。
听人说好像也是回金陵去了。
四年前谢危因扶立当今圣上沈琅重新回到朝廷,如今官至少师;吕显却好像对仕途没了兴趣,虽然也回了京城,可竟然开了间琴馆卖琴,像隻闲云野鹤。
进过翰林的人搞这种营生,简直是闻所未闻。
京中一些旧识都不敢相信,多来光顾。
没多久这间琴馆就闻名朝野。
当然了,渐渐便有人发现比起清正做官,吕显当起“奸商”来是毫不含糊,暗地里都有句话,叫“进士卖琴,不买不行”,可见生意做得有多黑。
也就是说,吕显与谢危乃是打过交道的旧相识,一口一个“谢居安”颇不客气,可燕临受教于谢危,却是要掂量掂量“尊卑”二字。
他看了看面前这四张琴,问:“这些呢?”
吕显便一张琴一张琴地介绍起来,不过全程倒有大半的目光都放在姜雪宁的身上,很多话也是对着她说的,显然知道今日这一桩生意的“重点”在哪里。
只是姜雪宁实在不爱琴。
上一世学琴时,各位世家贵女都铆足了劲儿要在谢危面前露脸,唯独她嫌苦又嫌累,前期仗着自己有燕临,后期仗着自己有沈玠,压根儿就没去听他讲过几回。
若要问她这些琴喜欢哪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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