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有着与其她生命相等的重量。你与我们出生在同样的地方,我是母神撒向人间的耳目与喉舌,我不能看着你被吞噬。”
那是初冬的傍晚,在边峦的小院子里,颓墙下杂草丛生,兀自一片荒芜。她坐在边峦身边,为她姊妹般的配偶所拥揽着,给斑儿哺乳。那孩子的颅脑被她托在掌心,体长只有她小臂的一半,彼时的北堂并不关心噪音,她专注地望着斑儿恬静的脸容,一泵柔情几乎是凿开混沌云层的金光,注入她的心胸。那时她和边峦所有的期盼,也无非是等母亲凯旋后举家离开托温,回到宜居的故土去,回到曾经长养了北堂家的大山大河之间,庄田土地,衣冠之家,让乖乖儿能平安快乐地长大。
“我与厄涅早已不在一条道路上。只是有无数个瞬间,我太想跟她走了。”北堂岑缓缓躺下,柔软的靠枕拥上她的脊背,堆迭出温暖的怀抱“二十年前的我怎么可能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我并没有背弃什么,但双手仍然沾满了鲜血。”
她清晨苏醒,感到身下濡湿。摸到姅血的那个瞬间,北堂岑忽然感到诸事已然无可转圜。腥风血雨截断了她的人生,雨前闷雷滚滚,雨后潮湿闷窒。
北堂岑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浑然懒得动弹。她想起很多熟悉的面孔,那些为己方、为敌方所切下的头颅,栩栩如生的脸容星离雨散。她蓦然间感觉自己老去了,所有的欲望在俯仰瞬息中消失,她不再有热烈的情怀,也没有对美的渴求,这房间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且无用,她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在灯架后摆放一盏墨漆地髹金彩的画屏。从未有过的安宁袭上身心,‘或许是寿数到了’,这样的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已经不用再战斗了’。然而她的身体仍在运作,时而有经血涌出。府内鸦雀无声,她的脉搏被放大,喧哗如奔涌长河。北堂岑抽身而出地旁观自己,直到空猗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萨赫麟珊蛮,那个被交织的命线紧缚心脏的人走进外书房,坐在了她的床前。当时北堂岑在想,难以忍受的冤孽确实擅长不请自来,随后她又觉得她早该有所准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空猗与佳珲相爱,这人多少也有些癫。
很长一段时间,空猗都认为是她的预言加快了龙马的灭亡。她没想到会是母女,如果她没有指认那团烈焰,或许不会引动熊女激烈的复仇,龙马也不会因狂怒而失智,屡次三番地拍响那只战鼓。所有人都疯了,在蛮荒的大地上回归蛮荒,撕去外表的人皮,露出与野兽相近的血缘。佳珲并不允许她这样想,如果没有她的预言,族人不会为龙马反抗神谕的魄力所震慑,鼓起勇气追随她离开那片贫瘠的土地。这只不过是生与死的一体两面,是一次终将到来的潮汐更迭,正常得就像胞宫流血。至于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从她们身上剥落的部分并未消失,而是转移,她们生命的轨迹仍然镌刻在生者身上,她们切实地参与了每一场重塑。那不是死亡,那只是——佳珲不知道是什么,但她知道不是什么。她的处世准则从来都是排除,不能确定生存的方向也不要紧,她死在哪儿算哪儿。
“内心深处,你是清楚的,你无愧于任何人。我说过,待弦月再度出现,你就会变得健康。”空猗安慰她道“是失血动摇了你的体气,你会好起来的。”
“你看过我的吗?你怎么就知道挽留我是正确的决定?或许那并不是被吞噬,只是我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也未可知。”
空猗起身走到熏炉前,从胸前所佩戴的银饰中取出草药,置于灼烫的炭火之上。火星迸溅,干枯的叶脉被引燃,青白的灰烬寸寸坍塌。北堂岑看见烟气萦绕,却迟迟没有嗅闻到草木枯竭的气味,认知微妙地失衡,她感到思维缓慢停滞,艰涩困顿,难以推进。恍惚好似梦中,她抬起眼帘望向空猗,难以分辨虚实。
孩童,幼苗,龟裂的土地和难以名状的虫子,嶙峋的枝头一轮橘红色的浑圆果实。从西而来的海龙溯洄而上,毛绒绒的肥壮幼崽发出婴儿的啼哭。空猗透过母神的双眼看见安巴灵武。在她的宿命中看见她自己,这不是常见的情况:眼耳鼻舌与身意化为外贼,与她的本相别无二致,随逐相伺,混杂是非。她捉得便杀,惺惺不昧于自己的脸容,在巨幅京观上安然高坐,稳居中堂。
熏炉中的烟气逐渐淡了,空猗知道自己应该及时离去,尖锐的疼痛在颅脑内深凿,翻腾如滚水。她抽身而退时迎头撞上旧相识——焚毁龙马的火焰,青墨锦体的红疣——正攥着刀兵朝向安巴灵武走去。生灵从无始处来,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乱觅胡寻。她看见灼烫的眼泪与张弛的产道,易于辨认的母亲的乳房形状。
在母女交锋的那一刻,风的流向骤然改变,山脉怒坼,赭石纵横。四野哀鸿与披甲骷髅破碎如水珠,纷纷扬扬地洒落,消散无形。空猗毛骨悚然,然而身体却好像被定住,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在坍塌,早已划定的星轨消失于长空,火焰顺着地平线流淌。她感到自己正从十三层天坠落,片刻的一晃神,倒置的天地山川归于原位。在阿布卡赫闭上双眼之前,空猗看见微风拂过灌木,母熊引领着她的孩子们结伴行过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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