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几週,学校迎来了毕业季。凤凰花开,校园里头随处可见在校生製作的各类装饰和海报;从办公室走去上课的途中,我时常会被这些应景的饰物吸引而停下步伐,忍不住回想起国中毕业那一日,和蓝天的初次结识。
再过不久,就要十年了。
比较可惜的就是,当天两人都有工作,见不了面,否则这么有纪念性的日子,我真的很想跟蓝天见上一面,亲口告诉她,她还在我的心里。
月历倒数,我跟个出游前的小孩一样兴奋,心情也特别好,就算学生闯了祸都能心平气和地收拾;眼见那年当天的日子即将来到,比起先前十年来反而更加难熬,我觉得自己很好笑。
蓝天打电话来时,我难免也将飞扬的情绪表现得十分明显,有次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最近碰到什么好事,怎么常常电话说到一半就开始傻笑了?」
我实在很想跟她分享,但还不能说,说就破功了。
「可能是撑完这个月就放假了,觉得能放松一阵子的缘故。」当然,这也是心情愉快的原因之一,我不算说谎。
「对哦,你跟我不一样,我暑假还是天天上班的。」思及此,蓝天的声音就自然而然带了一丝埋怨。
但我一向知道能怎么安慰她。
「上班赚钱啊!」用自己的手获得的成果,是她的骄傲,自然也包括薪水。
被这几个字激励了,蓝天郑重地重复了次:「对!我要上班赚钱。」然后也跟着笑出声。
我原本以为,等过了这个月,等我再次向蓝天表白了心意之后,两人就能名正言顺地走到一起,一帆风顺。
孰知,这个令人满怀期待的季节,竟成了蓝天人生中的多事之秋,此后数年每一回想,都犹然不胜唏嘘。
先是她收到了消息,刚出院没多久的生父竟然不明原因呕吐休克了,送到医院详细检查之后,证实癌细胞已经扩散,居然蔓延到了脑部,得再动第二次手术;然而,医生也很诚实地告知,此种状况下的病患存活率并不高,要家人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等于不能太乐观了。
至于该做什么心理准备,没有逃避现实习性的蓝天当然心知肚明。
教我意外的是,她的态度很平静。几度赶车下来跑医院时,我几乎都会找机会和她见上一面,即使是到医院找她,让她适度依赖一下也好。
但她就是很平静,平静到有些冷漠,也不抱怨,也不哭,耐着性子处理任何一件事情,连任职的学校方面都申请了留职停薪,见到我时,也能淡淡微笑着说「我没事」。
我一点都不相信。
那些想对她说的话,该对她说的话,等蝉鸣喧嚣的六月过了,我都没能说出口。时机太坏,在好的时机说好的事情,那叫锦上添花,但在坏的时机说呢?
我很清楚这对蓝天而言,并不是雪中送炭。
试想,当一个人掉进沼泽里满身狼狈的时候,你对他说开心一些吧!这沼泽里并没有鱷鱼,对方能高兴到哪里去?
我陪她进过几次病房,她都刻意挑自己生父睡着的时候,我们一起站在病床旁边看他,通常沉默地不说半句话。蓝天不自觉颤抖时,会慢慢往我身边靠,等我留意到,便会伸手环过她的背,让她靠得离我更近一些。
我很怕她一直将自己绷得紧紧的,像被拉开的橡皮筋,也许哪天就断了。
不过后来某天晚上,她送我走出医院时,竟忽然问了一句:「阿律,怎么办?」
我讶异地望过去,正巧对上她的目光,那双总是透着镇静、自信的漂亮眼睛里,难得流露出了困惑和迷惘,还有丝几不可见的痛楚。她微瞇起眼,直视着我,焦距却渐渐逸散,神情变得空洞。
「我都还没想好,自己到底是要爱他还是讨厌他,他可能就要走了,怎么办?」
我走上前,第一次踰矩地将她抱入怀中,只希望她能痛痛快快地宣洩一场,即使无法助她釐清思绪,也能暂时缓解一些连日积累的压力。
但我并不算成功。
蓝天只是揪住我的衣襟,放松了身体,呼吸的热气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熨在我的皮肤上,从略显急促到稳定舒缓,可她依然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不愿流泪。
然后,我听见她轻轻地啟口说道:「阿律,幸好……你一直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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