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魔宫四下俱寂,屋檐、长廊、树影和池塘都笼罩在浓墨般化不开的夜色中,微风在昏暗处掀起窗帘纱,无声无息。
少女负手站在池塘边,随手丢点鱼食下去喂大红锦鲤,惹得水面鱼儿争相上浮。秋风穿过金桂树梢,把她鬓发轻轻拂去耳后,柔黑的头发、素白的脖颈,颜色分明又调和。但她却并没有低头看鱼,秀美的面庞朝着月亮,目光涣散又专注,仿佛透过面前的空气,看向了更苍茫寂寥的虚空。
“邀月,还不歇息吗?”男人已经换上了寝衣,从身后环住她,他炙热的体温穿过重重罗衣熨贴在后背。那双暗金色的眸中是难以言说的温柔缱绻,只需对视一眼便能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正被全心全意地关注、被完完全全放在心里的感觉。
她眉心动了动,右手缩回袖袍之中,深呼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你相信我不会害你吗?”
他不知道少女为何会这个问题,也未曾从她的话中,体味过如此的悲凉、平静和沉重。此刻她周身似乎散发出某种力量,但那只是种飘渺的感觉,他连一丁点头绪都难以抓住。
可邀月又怎么会害他呢?
江弥自发将心中所有焦躁不安的情绪都硬生生镇住,点了点头:“当然相信。”
她顿了顿,神色刹那间竟然有点狼狈感,然而只是短短的一下子就过去了,“好,那你别动。”
下一秒,她回身手腕一翻,一根细长的银针便精准无比地扎入他太阳穴。
那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江弥几乎没有反应过来,银针便已经凭空消失,好像已经钻入了他脑中。
“这、这是什么?”他觉得心里痒痒的,又有点疼,那种奇异的感觉顺着脉搏走遍全身,让他胸腔里都有种一跳一跳的感觉。紧接着低头看到少女眼中的泪花,一瞬间便感觉钻心剜骨般的疼痛如潮水般侵袭,急忙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别哭、别哭我不疼。”
邀月握着拳,指甲陷入指腹,指关节都泛出了青白。
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心里很难受,好像一直被小心翼翼呵护在心里的什么柔软的地方,有一天突然发现早就被割裂了巨大的伤口,早就已经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只是这傻子一直没发现而已。还当是完满美好的,还当是花好月圆的,还以为她就算折腾闹脾气,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念头。
——她早就有了。
从看到《九州神器录》忘魂针那一页的时候,就有了。
她到了登仙境已经能隐隐感到紫微垣的召唤,这几月每到入夜丹田便涨得厉害,是要飞升的征兆了。而她的飞升恐怕连雷劫都不会有,因为她本就是天棓星降世。
忘魂针原是助人修炼无情道所用,已经失传几千年,即便是夜怜发现有异,也绝难破解。她让秦千雪找扣押的百炼宫弟子炼制,实验了几年终于做成,塞在覆水剑鞘里一同寄了过来。此针一套共六枚对应六欲,辅一入脑便可切断那份欲望,但她知道,切断江弥的欲念仅需要一根就够了。
——就像那六欲天功的幻境之中,他只能看到她一样。她脱离幻境,他自然也就出来了。
江弥把她当作自己的锚点,她若是离开势必会让他发狂,一如当初升龙台上那般变成只受幽冥之气支配的魔人
堕魔之人无法飞升,或许从她带江弥去往噬魂塔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注定了——
天人永隔。
不论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他自己忘记她,忘记这份爱,都是最好的选择。
池塘边明明昧昧的光影,把少女沉默的侧脸都勾勒得格外静寂了。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时光都停止了,恍然中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滞涩,好像喉咙哽住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一样,让人想流泪:
“你先去躺着吧”忘情断爱的滋味,大约不好受。
可能是他曾经给予的温暖太过深刻,秋风中竟然有点对于未来的茫然和寒冷慢慢的入侵骨髓。魔宫上空的六欲天功幻境正在逐渐褪去,不,更准确地说六欲天功即将露出它真正的样子——
一层透明的、可以净化魔气的罩子。
唯有灵台澄明,六根清静之人才能练成此功。
他原是天生的无情道,却在见到她那一刻孳生了情障。如果没有遇见她,他现在应该是受万人敬仰的剑尊,亦或是心性最为坚定的佛子。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秋风吹过,拂起她束着的头发,刹那间袍袖飞扬,好像整个人都会乘风归去一般。
不知为何江弥看着这一幕,内心突然生出了一股难以形容的不安感。陌生而巨大的伤感漫过了心头,他不知道这感觉是从何而来,亦不知是因何而起,只能茫然地看着她:“那你呢?”
少女湿润的眼底,露出一抹笑意。
这一笑真如月夜无数繁花开尽,魔宫花林最后一抹秾艳的秋意,就在那弯起的眉角眼梢中蓦然远去了。
“——我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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