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孩,在什么时候,才会变成被社会所承认的一个男人?
所有的成功学书籍,以及实际上与心灵鸡汤无异的名人名言,总会语重心长、孜孜不倦地向人类灌输大同小异的道理:有所成就、担负责任、聪明睿智、运筹帷幄……
好像地球上,那几十亿血肉之躯的碳基生物之中,比另一半人口的体细胞内,少上一截性染色体的y型携带者,天生便拥有着什么通往真理之门的钥匙似的,时机一到,就会摇身一变,迎着鲜花与掌声,将全部赞美囊入门下,把“男人”这个名词,一个客观的性别指称,与荣耀、地位、名利联系起来,滥竽充数,厚着脸皮送给他们名不符实的冠冕。
事实上,如果从郁昌的街坊邻居中,随便揪出一个男人询问,他们固然可能会在嘴上遮掩一二,但内心深处,准会淫邪地一笑——
怎么变成男人?这种事还需要问?果然是毛头小子,叔叔教你,什么时候摆脱处男身了,就算是个男人了!
毕竟,这些热衷于给特定性别造神的先生们,脱去一层矫饰的皮,也只是一头沉湎于肉体欲望的、低劣的动物而已。
当然,有很多人,可能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一直到埋进土里,都没办法实现这一宏愿。于是,为了照顾这一部分同胞,不至让他们被开除男籍,“男子汉”的入门仪式,便再次变换了灵活的标准:以遗精为分水岭,这下,总算是脱贫到户了吧。
若是再没有,就该去医院看看了。
郁昌并不觉得自己的性别有多么高贵,倒不如说,他对一切同性,都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嫌恶与厌烦的情绪。
在这一点上,他倒是与兄弟会的成员不谋而合了:貌合神离,内部攻讦,平时称兄道弟,真看见哥们儿过得好了,又恨不得亲自捅人两刀。
不过,矮子里面拔高个,在某种程度上,他还算坦诚,普天之下无兄弟,只有一个亲妹妹。
没有钱财地位,更没有女朋友,前二者的蜕变方式,对郁昌而言,自然是行不通的。
他也不在意这种无聊至极的问题,并非是因为什么,“男人至死是少年”之类的,荒唐又油腻的借口——
说到底,单单从做事的模式和动机来看,这个身高早已猛蹿了二十厘米不止,处于联合国规定的青年期的年轻人,即使在十五岁那年,经历了最后一种“受洗仪式”,也并未给他带来明面上的、巨大的变化。
虽然,在郁昌迄今为止的人生履历之中……
那确实算得上是,非常、非常特殊的一天。
距离李老头那场无人问津的葬礼,已经过去了两年。
对郁家兄妹而言,老人的驾鹤西去,不可谓不是一件好事——度过了无为无能的幼童时期,谁又会稀罕一张时灵时不灵的饭票?
没了对方狂妄自大的压迫,他不再需要像个小太监一样,日日请安、更姓换名,受一些无妄的皮肉之苦,更不用再害怕,那个散发着老年体臭的恶魔,趁着自己一个不注意,便伸出一双枯树枝般的大手,把妹妹扔给了别人。
那时的郁昌,还在读初中三年级,能够和郁燕同进同出、一齐踏入校门的时光,只剩下最后一年,正站在继续升学与毕业打工的人生岔路口,思虑再三、犹豫不决。
他们所在的学区,归属一座小学部、初中部相连的公立学校,收费十分低廉,面对家庭情况特殊的学生,还会提供国家补助。
在郁昌勤奋地外出跑腿,不时打打零工的前提之下,两人的生活质量,即使依然十分拮据,但并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因此,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他们的手中,会多出计划外的一点盈余,用来购买便宜的新衣裳,或者,换取一顿奢侈的大餐——
通常情况下,是一些甜甜的零嘴儿,如果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件,例如妹妹的生日,亦或结算了工钱,还能鸟枪换炮,升级成基础款的肯德基。
四周人流来来往来,郁昌撑着一只手肘,在一片喧嚣之中,倚靠在快餐店窗明几净的玻璃墙面旁,看着对面的妹妹吃东西,脸上难得不见相处时的喜色,反倒显着几分哀怨的忧郁。
即使脸色不好看,在往来的人群中,这一对衣着陈旧的年幼兄妹,依旧拥有着足以鹤立鸡群的外表。
可能,长相这档子事就是如此不公,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基因,在绝大程度上,已经决定那些如出一辙的、软绵绵的小婴儿,在十几年后,会长成一个矮冬瓜还是瘦竹竿了。
儿童时的磋磨与蹉跎,似乎没能给郁昌留下任何丑陋的印迹,反倒像一种精妙的打磨抛光,将那块掩埋在营养不良、蜡黄瘦弱表皮下的璞玉,逐渐雕磨成型、褪去茧壳,成了一株挺拔的小白杨。
他依旧很瘦,但是,更倾向于“清”,而非以往的“弱”。
那具修长而柔韧的身体,仿佛春天来临之时,最为嫩绿的一截柳枝,在一阵阵疼痛的抽条成长中,即使尚处贫穷的寒冬,也挡不住,那股焕发出的、明净的生机——
这是属于少年人的一种特权,无论性格怎样,那种客观的美丽,依旧是无法否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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