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那只命运多舛、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才回到主人手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屏幕由漆黑变得明亮,闪烁着醒目的来电提示:
哥哥。
郁燕脸色很不好看,冷冷地瞥了面前的男生一眼。
对方耸了耸肩,绅士地做了个手势,以表自己不会偷听的决心,顺势转过身去,和床上的罗子豪小声商量着什么。
她快步走到几扇屏风之外,清了清嗓子,尝试着低声说了几句话,确保它们既不发颤,也不嘶哑,才深呼一口气,接通了电话,迫使自己的嗓音带上欢悦与甜美,就像一个女孩参加心仪已久的宴会时,所应有的那种快乐的状态:
“喂?哥哥,你下班了吗?”
果然,和她料想的一样,郁昌语无伦次、急急忙忙,迫切得几乎冲出屏幕,反复询问着妹妹在独自度过的两小时里发生的一切,大概是开机以后,第一眼看到那叁通红色的、刺目的未接来电,就匆匆地回拨了过来。
他话音里充满懊丧,解释自己正在开会,没有办法,才不得不关机,言辞恳切、语调真挚,每隔两句话,就要插入莫名其妙的、沉痛的忏悔,以及今后绝不如此的赌咒发誓——听这口气,还以为他在外面犯了天大的祸事,比如偷偷拿走房产证抵债什么的,正顶着父母的破口大骂,试图让二老回心转意呢。
这种诡异的身份倒错感,让郁燕那颗原本因为无与伦比的耻辱,而瑟缩成皱皱巴巴的一小团的、酸涩的心脏,仿佛被泡在了温度适宜的清水之中,逐渐舒展、抻平,裹上了一层熨帖的保护膜。
明明以往,她最是讨厌郁昌这幅过度关心的样子,像个奴才一样,不停地围着自己的妹妹打转,恨不得稀里哗啦、把心肝脾肺肾全剖出来,又卑微,又下贱,铺成郁燕脚下柔软的地毯,生怕路上粗糙的石子砂砾,硌疼了她柔软的双足;
可是,在郁燕耳之所听、目之所及,亲身见证了阶级差距的巨大不公之后,在郁燕体会到,那些不可一世的天龙人,能够嘻嘻哈哈、毫不在意地侮辱着自己,漫不经心,如同践踏了一株野草之后——电话那头,那个正一如既往、对她絮絮叨叨的哥哥,为了一点小事,就自觉有罪、语调惶恐的哥哥,下意识地,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将妹妹珍惜地高高捧起的哥哥,似乎就在这种强烈而可笑的对比下,摇身一变,脱离了日常中令人厌恶的、管东管西的束缚者形象,反被渲染出一圈神圣的、柔软的光环,竟让郁燕从那反复而无聊的关切中,体会到了一种类似“家的温暖”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过,很遗憾,这种慰藉的情感,与家庭亲情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深刻而伟大。
郁昌的一番废话,其实与平常作态并无异处,之所以能在特定的时刻,对妹妹产生暴击效果,背后的原因,就像下雨天泊油路上的泥坑,浅显好懂得令人发笑。
——仅仅是他这种惯常的低姿态,所产生的不值钱的下贱感,让刚被人踩了几脚、处于前所未有的低谷时期的郁燕,能够倚靠着随之生出的安心与优越的情绪,乘着软绵绵的云朵,飘飘忽忽飞起来,落回地面,弥补了一点心理落差而已。
也就是说,郁昌发挥的作用,确实在某种意义上,与一张地毯殊途同归了——
平时,郁燕被密不透风地捂着,又厚又闷,烦不胜烦,恨不得一脚踹开几个洞。而现在,她被几颗不长眼的小石子硌流血了,奈何对方趾高气扬、金光灿灿,砸不烂,踩不碎;幸好有土狗一样的哥哥,毛茸茸、热乎乎,触感良好,及时雨地扑上来一通猛舔,破地毯秒变小棉袄,其他的所有缺点,自然便暂时忽略不计。
好不容易挂断电话,郁燕的心情暴雨转多云,身上的伤都轻松了两分,自觉更有底气与恶霸对垒。
哥哥的话听不出什么异样,只是环境音有些嘈杂,风声呼啸的,不知道又去了哪个郊区的医院。快要过年,还得一趟趟往外跑,实在辛苦。
她带着这种柔软的、淡淡的思念,回到了紫檀木大床旁,几步之间,再次恢复成钢浇铁筑一般,坚硬而高傲的表情:
“你们想好了吗?其实我也可以代劳决定——劳烦把你的醉鬼朋友扶好,让他把腿分开,让我狠狠地踢上叁脚,这事就能揭过不谈。”
坐在床上的罗子豪一听,差点没蹦叁尺高:“你、你好歹毒!你想让我断子绝孙啊!”
张天凌眼神下移,落到她那双泛着冷光的尖头靴上,嘴角一抽,某个部位不自觉地幻痛了一瞬:“……私刑还是不提倡的。”
他拿手肘杵了杵旁边醉鬼的肩膀,示意这个蠢货按照方才商量的那样,赶紧拿出手机给受害者转账。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会给你的卡里一次性打十万块钱,金额可以商量,再向你赔个不是,咱们就两清了,如何?”
话音未落,又补上一句:“不是说用钱买罪的意思——之后你实在想踹他一脚,我也可以当做没看见。”
身后罗子豪陡然激烈起来的叫嚣,被两人默契地无视了。
十万块钱,对郁燕而言,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笔巨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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