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谈及桃花酿后,淳于衍有多日不曾见过朱暄,再见时已是三月后。
彼时已是初冬,朱暄在重重包围下,骑在马上从县衙出来,隔着雪白的斗笠面纱朝外看。
街上人人裹紧夹衣,被寒风吹得缩起脖子搓手,可换上棉袄的仍不多。
并非是百姓抗冻,而是前几年县令敛财,已有不少交不出税的人家典当了冬衣,到冬日时只好冻着。
此时县衙门打开,都用艳羡的目光看过来——阿宣姑娘自然是锦貂玉裘,雪白的狐裘雪白的面纱,在梁州城里仙女般打眼——可就连她身后跟着的那排七八岁的小丫头都有棉袄穿!
深灰靛蓝的棉布绷着暖鼓鼓肥嘟嘟的棉花,一个个在家饿得面黄肌瘦的小丫头热得额头冒汗。
怎教人不羡慕!
“阿宣姑娘又买新的丫鬟了,这几个脸生,都没见过呢。”
“喏,最边上那个是王老五家的七娘,他媳妇儿生了七个女儿才生出来一个儿子,实在养不起,就把这个丑的卖给了阿宣姑娘,反正模样丑,以后彩礼卖不上价。”
“七娘也肯吗?”
“呵!在家要等姐姐弟弟吃饱才轮上一口半口,去了阿宣姑娘那里顿顿有肉,换了你你肯不肯?”
“哈哈,我自然是肯的,可我听说有好几个孩子卖出去就再也见不着了,难不成……阿宣姑娘是买卖小孩儿的?”
“去去去别胡说!阿宣姑娘是善心人,卖你孩子作甚?你孩子值几个钱?卖的钱够那一身厚棉袄吗?”
“就是,卖出去了还想着见孩子作甚?那么疼孩子,你倒是自己养活啊!”
“可不是王老五那种养活哦,是顿顿有肉,冬天棉袄,夏天纱衣——这种养活!”
听到这番话的人简直都想问一问,阿宣姑娘还缺丫鬟吗?
膀大腰圆一顿饭吃三碗那种?
然而在艳羡中心的朱暄却远没有仙女那般自在。
她一手握在缰绳上,一手艰难地扯开面纱,努力让视线更广阔些,没好气地问马旁男人。
“又闷又瞎,我就非得带这玩意儿?”
男人捋须:“公主且忍忍吧,这叫形象工程,省不得。现如今没有昭阳公主宝印,你本该是个死人,若不做点面子工程,怎么让这梁州城中百姓将你捧起来?”
“面子工程可以做。”朱暄看了左侧看右侧,又是一通左右换手和面纱作斗争,“好歹让我把脸露出来啊!”
男人不为所动:
“脸还是藏一藏吧。昭阳公主薨逝小半年,定国侯在升平县守灵两个月,算算脚程,送葬的牛百户回到京城也有半个月了……公主猜猜,如今京城里有几个人知道那墓是座空墓,也根本没人守灵?”
“而听说此事的人,又会不会派人沿途在你们停留过的郡县寻找踪迹?”
会对朱暄以这种口气说话的,自然是项葛。
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找寻芸娘无果,终于还是先来了梁州,一来就先搞起了“形象工程”。
朱暄小声抗议:“莫文鸢已经封了梁州城门,再说还有谁闲的会去挖坟不成……”
然而她自己十分清楚,当初一路同牛百户朝夕相处,露出破绽岂止一二?
为了拿下梁州城随口撒下“皇帝口谕”的弥天大谎,牛岭只要回京一问就能确信自己上当。
唯一的问题是,他会上报吗?
朱暄赌他不会。
这几个月来京城传回的消息越来越耸人听闻。
直至项葛来到梁州,北平郡王和孔太傅已交手好几个回合。
当初朱暄主理的贪墨案,果然不出所料,在她“死”后不久,贪墨官员就被放了出来,甚至官复原职。
这些人一回到朝廷,就对抓人的大理寺展开报复,少卿宋琦不堪其扰,辞官回家,从此唯一坚持办正事的衙门也沦为斗争工具。
与此同时。
山匪黑龙寨无人治辖,在中部的势力越来越大,京城外的流民也越来越多,几次进犯百姓无人理会后,流民开始攻击王公贵族,占据田庄,甚至强行扣留了在庄子上休养的英国公家女眷。
以此为由,让英国公给他们送银两。
英国公老迈,又担忧老妻幼女,气得一病不起,皇后娘娘担忧父亲,日日派太医上门问诊。
朝廷争吵多日,终于出动三千禁军,要把流民清干净,谁知禁军来到英国公家田庄,却一个人也没抓住。
流民不知何处得来消息,竟然提前跑了。
还掳走了英国公妻女!
一时之间,京城哗然。
接连一月,整个长安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那可是皇后娘娘的母亲幼妹啊!
皇后母家受辱,不吝于朝廷受辱。
在朝廷查探到所谓流民并非真流民,而是黑龙寨探子后,终于下定决心,发兵阳谷——黑龙寨的大本营就在阳谷——然后大败。
就如同朱暄一直以来担忧的那样——朝中无可用之将。
“这等情形,只怕他们想到莫文鸢,也是迟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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